空气里浮动着棉絮与机油混合的味道,黏在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也钻进每个人的鼻腔——这是属于国营大厂的、日复一日的气息。
苏婉清坐在第三排靠窗的工位,纤细的手指熟练地捻接断纱,目光却偶尔飘向高窗之外。
阳光穿过积年的灰尘,在地面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无数棉絮在光里浮沉,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被困在这方格子间里,青春正随着纺机的转动,悄无声息地被抽成丝线,织进重复的日子里。
她才二十岁,难道这辈子就要被这台纺机、这份按工分计算的生计定了型?
指尖触到机器冰凉的金属外壳,心底那点不甘又冒了出来,像初春破土的草芽,嫩却执拗。
“婉清,发什么愣?
张组长刚走过去,当心扣你这个月的奖金!”
旁边工位的张阿姨探过头,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惯有的八卦,“你听说没?
三车间的林玥玥,昨天穿了条新喇叭裤,裤腿宽得能扫地!
啧啧,她爸是科长就是不一样,布票、钱都不愁。”
苏婉清回神,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没接话。
她和林玥玥同批进厂,表面是“好姐妹”,可林玥玥爱打扮、爱攀比的性子,她实在合不来。
低头扫了眼自己磨得起毛的袖口,那点刚压下去的烦闷,又悄悄往上涌。
下班***终于响起,像一道赦令。
女工们收拾好饭盒、工具,说说笑笑地涌出车间,苏婉清动作慢,落在了后面。
“婉清!
等等我!”
娇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林玥玥踩着轻快的步子追上来,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
她果然穿了条深蓝色喇叭裤,配着红白格子的确良衬衫,头发编成精致的鱼骨辫,脸上还扑了层薄粉,在灰扑扑的厂区里,像朵刻意栽培的花。
“你怎么总慢吞吞的?”
林玥玥晃着她的胳膊,“明天休息,百货大楼新到了沪市产的丝巾,一起去看看呗?”
说着,目光扫过苏婉清的衣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不了,”苏婉清轻轻摇头,“我想在家帮我妈干活,再看看书。”
“看书?”
林玥玥撇撇嘴,“看书能看出好日子来?
女孩子家,学得好不如嫁得好。
你看技术科的赵建国,多踏实,又是骨干,将来准能升干部。
我瞧他对你有意思,每次见你,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话音刚落,赵建国就推着自行车从车棚走了出来。
他穿一身半新的工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方正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看见她俩,脚步顿了顿,耳根果然红了。
“苏婉清同志,林玥玥同志,下班了?”
他打招呼的语气带着点刻板的正式,像在汇报工作。
“赵技术员好呀!”
林玥玥抢着应答,笑得灿烂,“刚还跟婉清说,你是咱们厂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呢!”
赵建国更窘迫了,眼神盯着自行车把手,手指攥得发白:“没、没有,都是厂里培养。
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飞快地抬头看了苏婉清一眼,从车篮里拿出个油纸包塞过来,“食堂今天的桂花糕,我多买了一份,你尝尝。”
不等苏婉清推辞,他推着车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都透着紧张。
林玥玥“噗嗤”笑出声:“瞧见没?
多实在!
婉清,这样的好人家,你可别错过。”
苏婉清握着温热的桂花糕,心里却没什么暖意。
赵建国是好人,可靠、正派,是母亲眼中“能过日子”的最佳人选。
可和他在一起,她仿佛能看见几十年后的生活——从厂宿舍搬到家属院,生儿育女,再看着孩子进工厂,重复自己的人生。
这种“安稳”,像一件合身却乏味的旧衣服,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她想要的是什么?
说不清,只知道不是眼前这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那点渴望在心里翻涌,像春潮,模糊却汹涌。
和林玥玥在厂门口分开,苏婉清没首接回家,反而绕到了厂区后墙的僻静处。
那里曾有个小图书室,后来关了,杂物堆在旁边的旧平房里——她高中时藏的几本书、一本写满摘抄的笔记本,还在里面。
平房的门虚掩着,推开门,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
她摸索到角落的旧书架前,踮起脚想够最上层的铁皮盒子——那里面装着她没说出口的心事。
盒子放得太高,她伸手去够,身子一晃,不小心碰倒了摞在旁边的旧杂志。
“哗啦”一声,灰尘簌簌落下,迷了她的眼。
她低呼一声,向后踉跄着倒去。
预想中的摔倒没有到来。
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从身后伸来,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
那力道沉稳,隔着薄薄的衣袖,能感受到掌心的微热。
同时,一个低沉而疏离的男声在头顶响起,打破了平房的寂静:“小心。
这里的东西,年头久了,不稳。”
苏婉清惊愕回头,灰尘尚未散尽,她先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锐利、冷静,像能穿透尘埃,首看进人心里去。
这张脸,她从未在厂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