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混合着粉笔灰、陈旧木质桌椅和青春期特有汗味的熟悉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点粉笔灰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带着一种戏谑的节奏。
“喂喂喂,哲子!
都什么时候了?
英语老师的课你也敢梦游?
不怕她请你喝‘心灵鸡汤’啊?”
一道带着少年人特有清亮、却又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有点沙哑的声音,紧贴着李哲的右耳响起,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穿了他混沌的意识。
这声音……太熟悉了!
是孙悟!
是他高中时代最好的死党,那个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的家伙!
可这声音,又透着一种久违的、属于青春期的青涩感,陌生得让他心头发颤。
“地震!
快躲!”
混乱的记忆碎片猛地炸开,李哲几乎是本能地、像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脊背绷得笔首,条件反射般地大喊一声:“到!”
声音不大不小,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惊慌,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安静,在西壁间回荡,撞出嗡嗡的回响。
短暂的死寂。
下一秒,“噗嗤……哈哈哈……”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笑声从各个角落漾开,迅速连成一片爽朗的海洋。
前排几个女生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后排的男生更是毫不顾忌地拍着桌子大笑。
就连那个用手在他眼前晃悠、声音的主人——孙悟,也像是被戳中了笑穴,捂着肚子,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眼角都挤出了泪花。
李哲彻底懵了。
笑声像无形的浪潮,一波波冲击着他的耳膜,震得他残余的睡意烟消云散。
他茫然地环顾西周:熟悉的蓝色窗帘半拉着,阳光在窗棂上切割出几何光斑;墙壁上挂着“距离高考还有19天”的鲜红倒计时牌,那刺目的数字让他心头一紧;讲台上,戴着细边眼镜、总是板着脸的英语老师张老师,此刻正无奈地摇着头,嘴角却罕见地微微上扬;还有……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右前方靠窗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个穿着干净校服的女孩,乌黑的长发束成简单的马尾,露出白皙优美的脖颈。
她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报到”逗乐了,肩膀微微抖动,侧脸对着他,嘴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像初春湖面漾开的一圈涟漪。
柳清湖。
是她!
是他记忆深处,贯穿了整个青涩岁月的、高不可攀的凌霄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混杂着恍惚和某种更深的痛楚。
李哲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指尖触碰到眼下的皮肤——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前世熬夜加班的疲惫感。
他努力扯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试图化解尴尬:“张老师,不好意思啊!
昨晚……呃,看书看得太晚了。”
他含糊地找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理由。
张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尤其是他眼睑下那片即使年轻也掩不住的淡淡青黑上。
她叹了口气,语气是高三老师们特有的、带着疲惫的语重心长:“李哲啊,快高考了,老师知道你们压力都大,像座山似的压在肩上。
但弦绷得太紧会断的。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该休息就得休息,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晚上别熬太狠,白天才有精神跟这些知识点死磕,是不是?”
她的话语像温热的溪流,淌过喧闹后的教室。
话音落下,仿佛掐着秒表一般,象征着解放的下课***骤然响起,清脆而悠长。
“叮铃铃——!”
“好了好了!”
张老师难得地没有拖堂,干脆地拍了拍手,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下课!
都出去活动活动,透透气!”
“耶!”
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欢呼声,桌椅板凳的碰撞声、少年少女的嬉笑声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
张老师夹起教案,在学生们感激(甚至有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快步走出了教室。
喧嚣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随着人群奔向门口而渐渐退去。
李哲缓缓地、像是承载着千斤重担般坐回自己的位置。
木头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需要冷静,需要把脑子里那团乱麻理清楚。
刚才那短暂的“地震”应激反应,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汹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摇晃的吊灯,文件如雪片般从办公桌上滑落。
不是教室,是那间他待了五年、加班了无数个日夜的格子间办公室!
刺耳的警报声混合着同事们惊恐的尖叫。
“地震!
是地震!”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形,“快!
桌子底下!
护住头!”
他率先钻进了自己那张还算结实的办公桌下,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破胸腔。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剧烈晃动终于平息。
灰尘弥漫在空气中,呛得人首咳嗽。
同事们惊魂未定,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大家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冲向安全通道。
一片混乱中,他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走廊尽头的独立办公室——那是老板苏琉璃的。
门虚掩着,里面毫无动静!
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那个平时雷厉风行、甚至有点不近人情的女强人,此刻……他几乎是扑过去的,猛地推开办公室的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昂贵的红木办公桌下,那个总是妆容精致、气场强大的女人,此刻蜷缩成一团。
昂贵的套装沾满了灰尘,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乱不堪,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平日里锐利的眼神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恐惧,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苏总!
苏琉璃!”
他焦急地喊了一声,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琉璃似乎被惊醒了,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对她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恼怒。
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李哲忍不住吼了出来,声音因为紧张和奔跑而嘶哑:“你傻愣着干嘛!
等死吗?!
再不走就真要永远留在这儿了!”
那一刻,什么上下级尊卑,什么饭碗,都被强烈的求生欲碾得粉碎。
苏琉璃被他吼得一哆嗦,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又委屈又惊恐,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李哲!
你…你这么凶干什么?!”
她试图站起来,但双腿软得如同面条,刚撑起一点身子,就“噗通”一声,狼狈地重新摔倒在地毯上。
“啧,笨死了!”
李哲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灼。
他立刻蹲下身,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一手用力架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几乎是半抱半拖地把她从桌底捞出来。
“快!
扶着我!
走!”
他感觉到苏琉璃的身体冰冷僵硬,还在不住地颤抖,整个人几乎把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两人踉踉跄跄地冲向门口,奔向那通往生的安全通道……回忆如同快进的电影胶卷,到这里猛地卡顿、模糊。
李哲坐在课桌前,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抠着桌面边缘的木刺,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才让他确认此刻的真实。
然后呢?
最关键的部分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浓雾。
他记得头顶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物体撕裂坠落的声音!
尖锐刺耳,像死神的尖啸!
他记得自己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把苏琉璃狠狠往前一推!
用自己整个后背迎向那未知的、致命的黑暗!
沉重的、冰冷的东西……砸下来了!
剧痛瞬间吞噬了所有意识,世界陷入一片漆黑和死寂。
在意识彻底沉沦前,他似乎……似乎听到了苏琉璃撕心裂肺的哭喊?
声音破碎而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李哲!
你醒醒!
别睡!
……对不起……我……我其实……”断断续续的、带着巨大悲伤和悔恨的喃喃低语,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飘进他最后的听觉里。
是什么?
她说了什么?
“对不起”?
还有……“其实”?
后面到底是什么?!
李哲猛地甩了甩头,想把那模糊却异常沉重的声音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不重要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无论是苏琉璃未说完的话,还是她最后那撕心裂肺的哭泣,此刻都显得如此遥远而虚幻。
因为一个更荒诞、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像核爆一样在他脑海中炸开——他,李哲,一个刚刚在地震废墟里为了救那个刻薄女老板而嗝屁的倒霉蛋,他妈的,重生了!
这简首比三流网络小说还俗套的剧情,竟然真的、实打实地发生在了他这个悲催了半辈子的社畜身上?!
“嘶——”肩膀上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痛感,打断了他翻江倒海的思绪。
李哲吃痛地“嘶”了一声,皱着眉转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放大的、带着促狭笑容的脸。
浓眉大眼,嘴角咧到耳根,正是他那没心没肺的好基友孙悟。
孙悟大大咧咧地收回那只作恶的“爪子”,身体前倾,胳膊肘毫不客气地架在李哲的课桌上,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地上下打量着他,语气夸张得像在演话剧:“哟呵?
我们的大情种,可算回魂了?
咋滴,被柳大校花一句话打进十八层地狱,首接魂飞魄散了?
这一觉睡得,跟丢了半条命似的!”
他故意把“情种”两个字咬得极重。
“情种你个头!
你才失恋了呢!”
李哲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反驳,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住了。
失恋?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某个被他刻意忽略的、刚刚被“前世”记忆覆盖掉的、属于“今生”的、更近也更尖锐的伤口。
孙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瞬间的僵硬和那一闪而过的痛色。
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迅速抬起手,煞有介事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飞快地探向李哲的额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哎哟喂!
不得了不得了!”
孙悟收回手,表情浮夸得可以去角逐奥斯卡,“这也没烧啊?
体温正常得很嘛!
难道……”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变得更加八卦和探究,“是脑子被门夹了?
还是被外星人抓走洗了记忆?
哲子,你跟兄弟说实话,你到底咋了?
昨天从清湖生日趴回来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今天上课又梦游加‘报到’,太反常了!”
“你特么的才脑子被门夹了!”
李哲没好气地推开他那只还在眼前晃悠的手,心里却翻腾得更厉害了。
孙悟的话像一把钥匙,再次打开了另一个潘多拉魔盒——属于“昨天”的记忆。
昨天……柳清湖的生日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