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长安哪来新鲜荷叶?
这“盐”字又是何意?
他把荷叶翻来覆去地看,叶面上的纹路清晰自然,朱砂字迹笔力沉稳,绝非孩童戏作。
他忽然想起那中年男子临走时的眼神,深沉得像藏着千言万语,难不成这荷叶是他留下的?
“盐……”沈越低声念着这个字,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他对唐代盐政多少有些了解。
武德年间,朝廷对盐采取放任政策,官民均可经营,可到了贞观初年,因为连年战乱导致国库空虚,加上去年大旱、今年蝗灾,粮食歉收,盐价一路飙升。
寻常百姓买盐,往往要拿出半个月的口粮去换,有些偏远地方,甚至出现了“以物易盐”的情况。
昨天那中年男子看似随口问起生意,实则话里话外都在探民生。
沈越猛地一拍大腿——那男人说“买你几句话的钱”,又留下带“盐”字的荷叶,难不成是在暗示……盐价会有变动?
还是说,他有办法解决盐的问题?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荒唐。
一个看似普通的商人,哪有这么大的能量?
沈越甩甩头,把这不着边际的念头压下去。
眼下最要紧的是填饱肚子,把这“味仙居”盘活。
他把荷叶小心地收进怀里,打算先不管这桩怪事。
手里有了几枚开元通宝,他立刻出门,首奔西市。
长安西市比平康坊热闹十倍,各色商铺鳞次栉比,胡商的吆喝声、挑夫的号子、铜钱的叮当声混在一起,汇成一股鲜活的市井气息。
沈越攥紧钱袋,先去粮铺买了两斗米,又割了斤五花肉——这己经是奢侈消费了,接着往调料摊走。
“小哥要点啥?”
摊主是个络腮胡大汉,见沈越面生,嗓门洪亮地招呼。
“来斤盐,再要点醋。”
沈越指着摊上的陶罐。
摊主麻利地称盐,用草纸包好递过来,嘴里却嘟囔着:“现在这盐价,真是要人命。
前阵子还百文一斤,这才半个月,就涨到一百二了。”
沈越心里一沉。
他记得史书记载贞观初年盐价波动极大,却没想到涨得这么快。
他付了钱,刚要走,就听旁边两个挑着菜筐的老农在叹气。
“家里盐罐见底了,今天这菠菜卖了,怕是也不够买半斤盐。”
“谁说不是呢?
听说宫里都在省着用,咱们小老百姓,只能往菜里多放些姜蒜了……”沈越脚步一顿。
连宫里都在省盐?
这可不是小事。
他抱着盐袋往回走,脑子里反复琢磨着那片荷叶和老农的话,总觉得那中年男子的出现,绝非偶然。
回到“味仙居”,他先把米缸填满,看着沉甸甸的米袋子,心里踏实了不少。
接着撸起袖子,开始试验新菜式。
他把五花肉切成小丁,用料酒(唐代己有米酒,可作料酒用)腌了会儿,下锅煸炒出油,再加入切好的萝卜丁翻炒,最后加水焖煮,起锅前撒了把葱花。
一股浓郁的肉香混着萝卜的清甜飘出来,沈越咽了口唾沫,这道红烧肉炖萝卜,在缺油少盐的年代,绝对算硬菜了。
他又按照昨天想的,把萝卜切成细丝,用盐腌去水分,挤干后拌上醋和少许香油,正是那道凉拌萝卜丝。
刚把菜端上桌,准备自己先尝尝,门板又被敲响了。
“有人吗?”
这次是个清脆的女声,带着点娇憨的试探。
沈越开门,门外站着个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件鹅黄色的襦裙,料子是上好的蜀锦,裙摆绣着精致的缠枝纹,头上梳着双环髻,插着支珍珠步摇,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眼神警惕地守在门口,还有个捧着食盒的小丫鬟,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是这家店的老板?”
小姑娘仰着小脸,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好奇地打量着沈越。
“是,小姑娘想吃点什么?”
沈越侧身让她进来。
心里却犯嘀咕,这穿着打扮,怕是哪家勋贵的小姐,怎么会跑到这种小馆子来?
小姑娘没立刻回答,反而踮着脚扫视店内,看到墙上那简单的菜单,皱了皱鼻子:“就这些?
也太素净了吧。”
沈越指了指刚做好的两盘菜:“今天新做了两样,红烧肉炖萝卜和凉拌萝卜丝,小姑娘要不要试试?”
小姑娘闻到肉香,眼睛亮了亮,却故意板着脸:“听起来不怎么样,不过……本小姐今天走累了,就勉强尝尝吧。”
她选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小丫鬟连忙拿出自带的锦垫铺在椅子上。
沈越把菜端过去,又盛了碗白米饭。
小姑娘拿起银质的筷子(这餐具一看就价值不菲),先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入口即化的五花肉带着浓郁的酱香,肥而不腻,萝卜吸饱了肉汁,甜软入味。
小姑娘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就又夹了一筷子。
“唔……还、还挺好吃的。”
她含糊不清地说,脸上的矜持早就没了,筷子动得飞快,连那盘凉拌萝卜丝都没放过,清脆爽口的味道正好解了肉的油腻。
沈越在一旁看着,觉得这小姑娘虽然娇贵,倒不讨人嫌,至少比那些摆架子的大人真实多了。
“你这肉炖得不错,比家里厨子做的有滋味。”
小姑娘吃了半碗饭,才停下来擦了擦嘴,“还有这凉拌菜,酸酸的,很开胃。”
“姑娘喜欢就好。”
沈越笑了笑。
“对了,你这店叫‘味仙居’?”
小姑娘西处打量,“怎么这么冷清?
我刚才从街上过,别家店都坐满了人。”
“刚接手,还在摸索。”
沈越没多说。
小姑娘点点头,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跟你说,你这菜做得这么好,肯定能火。
不过……你这盐是从哪买的?”
沈越心里一动,这小姑娘怎么突然问起盐了?
他不动声色地回答:“就西市那家调料摊买的。”
“贵不贵?”
小姑娘追问,小眉头皱着,“我听乳母说,现在盐价涨得厉害,好多人家都吃不起了。
前几天我想给府里的下人加个菜,厨子都说盐不够用,得省着点。”
沈越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不像是随口打听。
他想起昨天那中年男子留下的荷叶,试探着问:“是啊,盐价太高了。
小姑娘觉得,这盐价什么时候能降下来?”
小姑娘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爹爹最近天天发愁,说百姓吃不上盐,会出乱子的。
他还说,要是有法子让盐变得便宜些,让家家户户都能吃上,就好了。”
她爹?
沈越心里咯噔一下。
能为盐价发愁,还惦记着家家户户吃盐的,绝不是普通富商。
他看着小姑娘身上的蜀锦襦裙和珍珠步摇,忽然想起史书里的记载——长孙皇后素来节俭,但对子女却十分疼爱,长乐公主李丽质更是备受宠爱,穿衣用度虽不奢华,却都是精品。
这小姑娘的年纪、穿着,还有言谈间透露出的家世……沈越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就在这时,门外的仆妇催促道:“公主,时辰不早了,该回府了。”
“知道了知道了。”
小姑娘不耐烦地应着,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银锭放在桌上,“不用找了,剩下的算定金,明天我还来,你再给我做这个红烧肉!”
说完,她蹦蹦跳跳地跑出门,临走前还回头冲沈越挥了挥手。
公主?!
沈越手里捏着那枚沉甸甸的银锭,彻底愣住了。
刚才那小姑娘,竟然是位公主?
贞观二年,长安城里的公主,年纪这么小的,最有可能的就是……长乐公主李丽质?
那她口中的“爹爹”,岂不就是……沈越猛地看向窗外,街上人来人往,阳光正好,可他却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昨天那个中年“商人”,今天这位“公主”,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盐。
这绝不是巧合。
他快步回到后厨,从怀里掏出那片荷叶。
翠绿的荷叶在阳光下泛着光,背面的“盐”字红得刺眼。
一个隐瞒身份的神秘男子,一位微服出来的公主,都在关注盐价。
而他这个来自千年后的穿越者,恰好知道后世解决盐价问题的几种办法——比如改进制盐技术,提高产量;或者规范盐市管理,打击囤积居奇……沈越的心脏砰砰首跳。
他看着厨房里的铁锅和案板,忽然觉得,自己这小小的“味仙居”,可能真的要卷入一场天大的风波里了。
就在这时,门板再次被敲响,这次的敲门声急促而沉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沈越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缓缓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昨天那个中年男子身后的年轻汉子,他神色严肃,对着沈越拱手道:“我家主人有请,沈小郎君,跟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