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像冰冷的剃刀,刮过我的脸颊。
我把大衣的领子竖得更高,试图将赫尔曼教授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连同他唾沫横飞的咆哮,一并挡在寒风之外。
“英雄!
德意志需要的是雅利安英雄的雕塑,是能彰显我们民族力量与荣耀的艺术!”
他指着我那块雕了一半的梨木,手指因激动而颤抖,“而不是你这些……这些充满软弱情绪的所谓‘人间烟火’!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一个在田里耕作的老人?
穆勒,你的才华正在被犹太人的靡靡之音腐蚀!”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我的刻刀。
那些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刻刀,像是我手指的延伸,比我的舌头更懂如何表达。
我爱木头的纹理,爱每一刀下去时,木屑卷起所散发的独特香气。
我只想雕刻我眼中真实的人,那些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普通人。
可现在,连艺术也必须穿上褐色的制服,高呼“嗨!
希特勒”了。
我被勒令退学了。
理由是“创作思想与帝国精神严重背离”。
走出柏林艺术学院沉重的橡木大门时,我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枯叶,前路茫茫。
我唯一能想到的去处,就是家里。
父亲的印刷厂就在楼下,油墨的气味,总能让我感到一丝心安。
然而,当我拐过弗里德里希大街,一股浓烈的焦糊味瞬间攫住了我的嗅觉。
那不是印刷厂熟悉的油墨香,也不是寻常人家壁炉里的烟火气,而是一种混合着木料、织物和某种说不清的、令人作呕的物质燃烧后的味道。
紧接着,是声音。
“砰——哗啦!”
一声巨响,仿佛整条街道的玻璃都在瞬间被震碎。
我下意识地缩进一个门廊的阴影里,心跳如鼓。
我看到一群穿着褐色制服的冲锋队员,他们挥舞着棍棒和铁锤,像一群疯子一样砸碎了街角“戈德曼裁缝铺”的橱窗。
戈德曼先生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他那双胖乎乎的手总能缝制出最合身的西装。
此刻,他被人从店里拖了出来,平日里用来量尺寸的皮尺抽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犹太猪!
滚出德国!”
“砸!
烧光他们的一切!”
狂热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他们将一匹匹上好的法兰绒、灯芯绒布料扯出来,扔到街心,浇上什么液体,然后划着一根火柴扔了上去。
火焰“轰”地一下窜起,将那些文明的、精致的造物,瞬间吞噬成扭曲的黑炭。
这不是一场偶然的暴行,而是一场席卷全城的癫狂。
西面八方都传来同样的破碎声、咒骂声和凄厉的惨叫。
空气中弥漫的,是水晶灯、玻璃窗和人心一同碎裂的声音。
人们后来称这个夜晚为“水晶之夜”,多么讽刺,多么璀璨的名字,底下却铺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和碎屑。
我想冲出去,至少,我想把戈德曼先生扶起来。
但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回头,是父亲。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前所未有的凝重。
“别冲动,汉斯。”
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活下来,才能记住这一切。”
父亲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有力,他拽着我,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巷子里。
我们绕开那些燃烧的店铺和施暴的人群,像两只在猎犬口中逃生的兔子。
在经过一个街区时,我看到一栋挂着“沃尔夫医学博士”铜牌的住宅,大门被斧头劈开了。
几个冲锋队员正把一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男人往外拖。
一个年轻的女孩死死地护着他,她的脸在火光中一闪而过,苍白得像一张纸,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却是与周围的火焰截然不同的光——那是愤怒,是决不屈服的倔强。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那张脸,在那一瞬间,像一幅永不褪色的木版画,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里。
父亲拉着我,几乎是跑着回到了我们那栋住商两用的楼房。
楼下是“穆勒印刷厂”,楼上是我们的家。
我们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父亲没有开灯,只是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沉默地望着窗外那个火光冲天、宛如地狱的柏林。
“爸,我们……嘘。”
他打断我,指了指楼下,“他们可能会来检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父亲的印刷厂里,除了印刷商业广告和书籍,还藏着一些“违禁品”——那是父亲偷偷为一些朋友印制的传单,上面没有歌颂元首的口号,只有对战争最朴素的质疑。
靴子踏上楼梯的沉重脚步声果然响了起来。
咚,咚,咚,每一下都踩在我的心脏上。
父亲异常镇定,他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冲锋队员,他们手里的棍子上还沾着血。
“例行检查。”
其中一个粗鲁地推开父亲,径首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最后落在我放在桌上的木刻工具和那块雕了一半的梨木上。
“艺术学院的?”
他带着讥讽的腔调问。
我点了点头。
“正好,为帝国创作是你们的荣耀。”
他拿起一块刻刀,在手里掂了掂,又随手扔下,“别学那些犹太人的垃圾。”
他们没发现任何异常,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我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窗外,罪恶的狂欢仍在继续。
火光映在我的墙上,摇曳不定。
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
赫尔曼教授的咆哮,戈德曼先生流血的脸,那个不知名女孩倔强的眼神,以及父亲那句“活下来,才能记住这一切”,在我脑中交织碰撞。
我拿起一块新的梨木,又握紧了我的刻刀。
不,我不会去雕刻他们所谓的“英雄”。
我的刀,要为今晚所有破碎的东西而动。
为那些被砸碎的玻璃,为那些被焚烧的书本,为那些被践踏的尊严。
第一刀下去,木屑卷曲着落下。
今夜,我要雕刻的,是这片阴影下,第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