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承元景十年,春,京城。
漕运码头一如既往的喧嚣鼎沸,南来北往的货船如巨兽般匍匐在河面,力夫号子声、牙行算盘声、官吏呵斥声混杂着潮湿的水汽,蒸腾出一片灼人的繁华。
空气里弥漫着谷物、生丝与劣质桐油的味道,但最金贵、也最引人垂涎的,是那密封在麻袋里,雪粒般的盐。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客船悄然靠岸,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船头立着一人,三十二三年纪,身着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面容清俊,气质儒雅,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栏杆上,目光掠过码头上“漕运司”的旗幡,平静无波。
唯有极细心之人,或许能从他眼底深处窥见一丝与这商贾身份不符的冷冽,如同西域冰川下封冻千年的寒铁。
他便是江南新晋盐商,沈砚,沈老板。
“老板,漕运司的人到了,还是那般说辞,道是河道拥堵,咱们的盐船至少还需滞留五日。”
一名年约六十的老伙计快步上前,低声禀报,眉宇间带着压抑的焦灼。
盐船多滞一日,便是流水般的银钱耗损,更关键的是,误了与京城那几位大盐商约定的交货期,违约金且不说,刚打入京城的这条线,怕就要断了。
沈砚尚未答话,旁边一名税吏模样的男子已晃了过来,皮笑肉不笑:“沈老板,不是兄弟我不通融,实在是上头有令,近来查得严。您这船货,数目不小吧?这停泊费、查验费……呵呵,若是打点得当,兄弟我拼着挨顿骂,也能想法子让您的船先行一步。”
话语里的敲诈意味,毫不掩饰。
沈砚转身,脸上已挂起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仿佛没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
“有劳李司吏费心。规矩沈某自然省得。”
他手腕一翻,一小锭雪花银便滑入对方袖中,动作流畅自然,“一点茶敬,不成敬意。只是,沈某听闻,并非所有船都需等上五日?譬如,柳记的船队,似乎总能即到即走?”
那李司吏掂了掂袖中银两,分量不轻,脸上笑容真了些,语气却带了几分倨傲:
“沈老板是明白人,柳记的船是谁家的产业?这漕运上下,谁不得给几分面子?咱们这小小的漕运司,岂敢耽搁柳大人的事?”
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您啊,初来乍到,有些事,认栽便是。破财免灾嘛。”
沈砚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他目光越过李司吏,望向码头入口处。
只见几名衙役正簇拥着一位官员模样的人走来,所到之处,人人避让。
“哦?柳相的产业我自然知晓!”
沈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司吏耳中,“可沈某怎么听说,御史台的苏瑾苏大人,昨日刚上了一道奏本,参的正是这漕运司‘懒政怠政,索贿成风,致使漕运堵塞,民怨沸腾’?听说,苏大人手里,似乎还捏着几份某位李姓司吏‘额外增收’的明细账目?”
李司吏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骇然瞪着沈砚:“你…你怎知…”
昨日的朝堂奏本,何其之隐秘!
更何况他索贿的勾当这些年已经成了“惯例”,这南来北往的商人个个遵循,从来没有人敢多说半句,今日这江南来的商人却是第一个!
沈砚却不答,只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似是账本的一角,在他眼前一晃即收:
“李司吏若真想‘破财免灾’,不妨想想,是柳记的船队快那几步要紧,还是自己的官帽、甚至项上人头要紧?”
他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商贾式的圆滑,“河道疏通,利国利民。沈某的船若能早些入港,也是替漕运司、替朝廷分忧,不是么?”
李司吏汗如雨下,看着沈砚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再不敢有半分拿捏,连声道:
“是是是,沈老板深明大义!您…您的船,小人这就去安排,最迟明日,不,今日下午必定疏通!”
“有劳了。”
沈砚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做成了一笔微不足道的小生意。
老伙计不由得会心一笑,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司吏,转眼间便卑躬屈膝。
沈砚却已不再看那仓惶离去的背影,目光重新投向浑浊的河面。
枢密使柳嵩把持朝政,爪牙遍布,连漕运这般国之命脉也视作私产,肆意盘剥。
这京城,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汹涌。
沈砚有些感慨,但眼中却透着坚毅。
十年了,终于还是来到京城了。
十年西域风沙,改了他的骨像,磨砺了他的性子,但也积累了财富,让他有了重回京城的资本。
要怎么对付权倾朝野还背靠二皇子的柳嵩?他筹备了整整十年!
“忠叔,给二皇子侧妃的‘雪莲花’,晚秋姑娘可送到了?”
“已送到。”
忠叔点头,“林姑娘机敏,借柳氏去‘大慈恩寺’进香的机会,假扮成献宝的西域商贾家眷,将药材连同几句恭维二皇子‘英明神武’的话一并递了上去。林姑娘着重说了‘有位沈姓商人颇懂西域稀罕物’,柳氏正愁无新鲜物事讨二皇子欢心,想必,她能听进去。”
“很好。”
夕阳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码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沉寂下去,唯有河风呜咽,仿佛预感到一场即将搅动京华的风暴,已随着这位儒雅盐商的脚步,悄然登陆。
次日傍晚,沈砚在新购置的宅院中,忠叔在一旁伺候。
沈砚理了理衣袖,声音平静无波,“忠叔,去会会那几位扬州、杭州来的‘朋友’。他们等的那批低价救命盐,该到了。”
柳相府,书房。
檀香袅袅,柳嵩正临摹着一幅前朝字帖,笔力沉稳,丝毫看不出已是年近花甲。
一名身着常服的心腹悄然入内,垂手恭立,直到柳嵩写完最后一笔,才低声开口:
“相爷,漕运司那边传来点消息。昨日一个新来的江南盐商,姓沈,似乎有些…不安分。”
柳嵩并未抬头,目光仍欣赏着自己的字:“哦?江南的盐商,不安分的还少么?是银子没给够,还是骨头太硬,碰了钉子?”
“回相爷,有些不同。”
心腹语气谨慎,“那沈姓商人,非但没打点到位,反而…反而似乎拿捏住了漕运司一个李姓司吏的短处,几句话便逼得对方乖乖替他疏通河道,放行了盐船。用的…似乎是御史台苏大人参奏漕运司的由头。”
笔尖微微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污了宣纸。
柳嵩缓缓抬起头,眼神深邃平静,却让心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苏瑾?一个江南商人,如何和苏瑾扯上关系?”
柳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那就去查查。查清楚这个沈老板的底细。江南哪一家?与朝中谁人有旧?一点都不要漏过。”
“是。”心腹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
柳嵩放下笔,走到窗边,望向漕码头的方向,目光晦暗不明。
他把持朝政这些年,不守规矩的人有,但还从来没有因不守规矩而闹出事端来。
他捻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冽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