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下旬的南京,连风都带着股化不开的冷。秦淮河的水不再映着画舫灯影,
只剩枯槁芦苇在河岸边晃荡,像极了街头行人缩着脖子赶路的模样每个人怀里都揣着几分慌,
茶馆的说书人把《三国》换成“淞沪战事”,声音压得低低的,
生怕哪句话惊了窗外掠过的敌机。唐生智坐在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的办公室里,
黄铜台灯的光被灰蒙窗纸滤过,落在桌上的淞沪会战战报上,只圈出一小片昏黄。
他指尖夹着的烟蒂燃到尽头,烫得指腹猛地一缩,
才惊觉自己盯着“伤亡五万余”的数字发了半个钟头的呆。那些数字不是纸上的墨,
是前线抬下来的担架上盖不住的军绿色衣角,是医院里彻夜不停的***,是上周慰问伤兵时,
那个断了腿的十九岁小兵攥着他的手说“司令,
我还想守南京”的眼神——小兵脸上的稚气还没脱,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
副官轻手轻脚进来添茶,青瓷茶杯搁在桌上时,杯底与桌面碰撞的轻响,
在寂静里竟显得格外刺耳。“司令,城门口的百姓开始囤粮了,米价涨了三倍,
还有些人想往城外跑,被哨兵拦了下来。”副官的声音压得很低,递来的搪瓷缸里,
茶水还冒着热气,“昨天有个老太太,抱着装银元的布包跪在城门口,
说要去找在句容的儿子,哭得撕心裂肺。哨兵劝了半天,才把人扶到收容所。
”唐生智的手指顿了顿,烟蒂落在烟灰缸里,溅起一点火星。
他想起三天前在挹江门巡查的场景:城墙根下,几个逃难妇人抱着孩子缩在草垛里,
孩子冻得小脸通红,却不敢哭出声,只把脸埋在母亲棉袄里,
睫毛挂着未干的泪珠;不远处的粮铺门口,排队买米的人排了半条街,有人攥着皱巴巴的钱,
眼里满是慌慌的愁,一个年轻汉子因插队与人争吵,可看到对方怀里的病弱老人,
又默默退了回去——都是苦命人,谁也别为难谁。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冷风瞬间灌进来,吹得军大衣下摆晃了晃。远处紫金山隐在云层里,连轮廓都模糊不清,
而从桌上摊开的军事地图看,日军先头部队已摸到句容,不过是指尖丈量的几寸距离,
可他知道,那是铁蹄踏在土地上的震动,是炮弹落在田野里的轰鸣,正一步步朝着南京逼来。
参谋昨天汇报时说,日军侦察机每天都在南京上空盘旋,像在打量这块即将到嘴的肥肉。
桌上还压着蒋介石昨天发来的电报,墨迹未干:“南京为首都,总理陵寝所在,关乎国体,
务必坚守,以挫敌锋、励民心。”军令如山,他是南京卫戍司令长官,
领章上的星徽早把“城在人在”的誓言刻进骨子里可转身看向墙上的南京城区图,
那些密密麻麻的街巷、标注“民居”的红点,又像无数双眼睛望着他——若只守城墙,
不管百姓,这“守”,到底是守国,还是守一座空壳子?办公室的挂钟滴答作响,
每一声都像敲在心上。唐生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响起炮弹呼啸声,
想起淞沪会战后期在苏州的场景:整座城被炸掉一半,街上满是倒塌的房屋,
一个小女孩坐在废墟上,抱着破布娃娃哭得嗓子沙哑,她的母亲躺在不远处的瓦砾堆里,
再也没能醒来。他不能让南京变成第二个苏州,不能让城里百姓变成无家可归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睁开眼,把电报折好锁进抽屉,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
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他要做一件“越界”的事,一件对得起“司令”头衔,也对得起百姓的事。
当晚,
最信任的三个参谋叫到办公室:跟着他多年的老陈、刚从军校毕业的小张、负责后勤的小李。
门栓插得死死的,台灯用黑布罩住,只漏出一点微光,刚好照亮桌上的地图。
“日军离城越来越近,城一打起来,百姓肯定遭殃。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圈出三个不起眼的城门,指甲在纸面上留下淡印,
“水西门、汉中门、挹江门侧门,这几个门离日军主攻方向远,暂时安全。
你们分三路:小张联系商会周会长,让他动员马车;老陈找教堂怀特神父,他在城外有熟人,
能引路;小李跟守城的三营打招呼,让他们夜里放行时多留个心眼,别惊动上面的人。
”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蓝布包,解开时露出私章和几叠银元,
银元碰撞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那是他攒了多年的积蓄,原本想留给老家母亲养老。
“你们拿去买粮食、棉衣和药品,告诉百姓,路上有热粥喝,有棉衣穿,
能活着到滁州的安全区。”小张接过布包时,触到唐生智的手,冰凉,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唐生智补充道,“白天让城墙上的部队多架几挺机枪,
把沙袋堆得再高些,喊几声操练口号,让上面以为我们一门心思布防——越真越好,
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要是被上面知道,我们都担不起责任。”三个参谋重重点头,
揣着布包和计划轻手轻脚离开。唐生智坐在椅子上,又点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里望着窗外夜色,心里既紧张又期待——他不知道这事能不能成,
但知道必须试一试。可事情远比预想中难。第二天傍晚,负责水西门的小张匆匆回来,
裤脚沾着泥,脸上带着汗,一进门就急着说:“司令,好多百姓不愿意走!
王大爷守着开了三十年的杂货店,说‘铺子是祖上传的,走了就啥都没了’;还有李婶,
抱着三岁娃哭,说她男人在淞沪打仗,得守着家等他回来,走了男人找不着人咋办?
还有些人说路上不安全,怕被日军飞机炸,宁愿待在家里,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唐生智没说话,抓起军帽就往外走。深秋的晚风裹着寒意,吹得耳朵发疼,
路边梧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像在低声叹息。水西门附近的巷子很窄,
青石板路上积着落叶,偶尔能听到谁家的咳嗽声,在寂静巷子里格外清晰。
王大爷的杂货店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纸透出来,能看到里面的货架空荡荡的,
只剩几个空油桶和一捆捆绳子。唐生智轻轻敲门,没等应声就推门进去。老人正蹲在地上,
小心翼翼地把一本本泛黄的账本放进木匣,手指抖得厉害,
连账本边角都捋不平整那些账本是他的命根子,每一页都记着几十年的营生,
哪笔账收了多少,哪笔账欠了多久,都记得清清楚楚。“王大爷,”唐生智蹲在他身边,
声音放得很柔,“我知道您舍不得这铺子,这是您一辈子的心血。
”他指了指窗外城墙上的沙袋,沙袋堆得比人还高,几个士兵扛着机枪往城墙上走,
脚步声在夜里传得很远,“可您看,日军离得越来越近,炮弹要是落下来,这铺子、这房子,
眨眼就没了。您走了,等仗打赢了,还能回来重开铺子;要是人没了,就啥都没了。
”王大爷的手顿了顿,木匣“啪”地落在地上,账本散了一地。他抹了把脸,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哽咽:“司令,我不是不想走,我就是……就是舍不得啊。
我爹当年开这铺子的时候还是清朝,这么多年了,我守着它,就像守着我爹一样。去年洪水,
我抱着账本在房顶上待了两天两夜,都没让它湿着。”唐生智帮他把账本捡起来,
轻轻拍掉灰,一页页捋平整,看到扉页上王大爷父亲的名字,字迹已有些模糊:“我懂,
我都懂,可活着比啥都重要,您跟我们走,路上有我们的人护送,到了滁州还有地方住,
等仗打完了,我们帮您把铺子重新开起来,到时候这些账本还能接着用。”老人沉默片刻,
终于点头,眼泪落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起身收拾行李,
只拿了几件换洗衣物和装账本的木匣,其他东西都留在铺子里——在命面前,
身外之物终究不重要。锁门时,王大爷摸了摸门板上的木纹,像在跟老伙计告别,
嘴里喃喃着:“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从王大爷家出来,唐生智又往李婶家走。
李婶家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听得人心疼。推开门,
只见李婶抱着娃坐在炕沿上,手里缝着一件小棉袄,针脚歪歪扭扭的,眼泪落在蓝布面上,
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那棉袄是给她男人缝的,布料是去年过年时扯的,
原本想等男人探亲时给他穿,可自从淞沪开战,男人就再也没回过家,只寄过一封短信,
说“一切安好,勿念”。“李婶,”唐生智放轻声音,怕吓着孩子,“我来看看您。
”李婶抬起头,眼睛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珠:“司令,您说我该咋办啊?我男人在淞沪打仗,
走的时候跟我说,让我好好守着家等他回来。我要是走了,他回来找不着人,该多着急啊。
”怀里的孩子哭累了,靠在她怀里睡着,小脸蛋挂着泪珠,眉头皱得紧紧的,像在做噩梦,
小手紧紧攥着李婶的衣角。唐生智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平安符,
是昨天在教堂请怀特神父祈福的,上面还带着淡淡檀香,边角用红绳缝得整整齐齐:“李婶,
您拿着这个。您男人在前线拼命,不就是为了让你们娘俩好好活着吗?您现在走,
是为了活着等他;要是城破了,您有个三长两短,他回来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我们会安排人护送你们,路上避开日军飞机,肯定能安全到滁州。等仗打赢了,
我们帮您给男人捎信,让他去找你们,到时候您把这棉袄给他穿上,他肯定高兴。
”李婶攥着平安符,指腹反复摩挲上面的纹路,眼泪又掉了下来:“司令,我听您的,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