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南方的梅雨天，潮气能拧出水来，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甩不脱。
出租屋的窗玻璃永远蒙着一层水汽，看外面破败的街景都像隔了层毛玻璃。
我刚从工地上下来，一身灰土汗碱混着雨水，糊在工服上，硬邦邦的，
动作大点都能听见布料咯吱响。骨头缝里都透着酸，那是一种被重体力活反复碾压过后，
从深处渗出来的疲惫。手机在裤兜里震动，像只垂死的蜂。我掏出来，
屏幕上跳动着“妈”两个字。指尖还沾着泥灰，划拉了好几下才接通。“锦然啊，
”妈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电话那头隐约还能听见我爸咳嗽的背景音，“吃饭了没？
”“吃了。”我答得简短，嗓子有点哑。其实还没，下工晚了，食堂早关了，
打算回去泡面对付一口。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细微的电流声。
“梦离……今天打电话回家了。”妈的声音压低了些，“她说……她快毕业了，
六月中旬就办典礼。问你能不能……去看看。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闷闷的疼。苏梦离。
这个名字在我舌尖滚过一圈，带着一股铁锈味儿。隔壁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
如今是重点大学里风头正劲的高材生。而我，亓锦然，一个连大学门都没摸过的打工仔，
在南边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像只工蚁一样挣扎求生。“我……这边活儿紧，走不开。
”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锦然，”妈的语气急了，“梦离那孩子特意问的！四年了，
你一次都没去看过她。这都快毕业了，你……”四年。是啊，一晃都四年了。
记忆被这潮湿的空气泡得发胀，不受控地往回飘。飘回那个北方小城，
飘回那条烟火气十足的胡同，飘回我和苏梦离并排坐在院门槛上啃五毛钱一根老冰棍的夏天。
她比我小两岁，文文静静，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学习顶好。我家条件普通，她家更困难，
父亲早逝，母亲多病，日子过得紧巴巴。高考放榜那天，我名落孙山，
她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学费不菲。两家人坐在我家那间不大的客厅里，
气氛沉闷得像雷雨前。她母亲一直抹眼泪，说这学，怕是上不起了。我爹闷头抽着旱烟，
最后把烟蒂摁灭在搪瓷缸里，重重叹了口气，看向我：“锦然，你怎么想？”我能怎么想？
我看着旁边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的苏梦离，看到她眼里那点微弱的光快要熄灭了。
一股说不清是冲动还是责任的东西顶了上来。“我去打工，供她读。”话出口，
自己都觉得轻飘飘的，却又沉甸甸地砸在了心上。她猛地抬头看我，眼圈瞬间就红了。
两家人一合计，就这么定了下来。算是口头上的婚约，
更像是一种捆绑在一起共同抵御贫穷的联盟。很老套，是不是？可在那样的环境下，
好像又是最顺理成章的选择。第二天，我就跟着同乡南下了。第一站就是建筑工地，
搬砖、和水泥、扛钢筋。白天累得浑身散架，晚上挤在几十个人的工棚里，
汗臭、脚臭、呼噜声混成一团。第一个月发工资，我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
把剩下的钱全部汇给了苏梦离。在汇款单附言栏里，我写了又划掉，
最后只留下两个字：“学费。”她很少给我打电话，大概是怕打扰我干活，也怕长途话费贵。
偶尔会发短信，说钱收到了，说学校很好，说她又拿了奖学金。字里行间，简洁，克制，
带着一种疏离的感激。我知道，她在学校里肯定是出众的。她那样的人，就像蒙尘的珍珠，
稍微给点机会，就会散发出光芒。我偷偷存了她同学拍的一张照片，是在什么校园活动上，
她穿着简单的白裙子，站在台上，眉眼清晰，笑容自信，和我记忆里那个胡同姑娘判若两人。
我守着工地，守着流水线，守着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日子。汗水淌进眼睛，蜇得生疼，
我就想想她那张照片。腰累得快直不起来，我就想想汇款成功后那一声短信提示音。
我不是没有过别的念头。工友拉我去喝酒，去网吧，去看那些穿着暴露站在霓虹灯下的女人，
我都拒绝了。不是我多高尚，是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也拴着一根绳。绳的那头，是苏梦离。
我得对得起汇出去的那些钱，对得起两家人那份沉重的期望，或许，
也对得起自己那点隐秘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念想。去年，她大三暑假，说学校有项目，
没回家。我咬咬牙，请了三天假，买了张站票，颠簸了二十多个小时，去了她所在的城市。
没告诉她，想给她个惊喜。我在她学校门口等了小半天，终于看见她和几个人一起走出来。
男的西装革履，女的也打扮入时。她走在中间，穿着一件我从来没见过的淡蓝色连衣裙，
裙摆随风轻扬，脸上是轻松愉快的笑容。那个被她称为“学长”的高个子男生，
一直跟她说着什么，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她微微侧头听着，阳光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那么耀眼。我下意识地躲到了路边的树后，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手指碰到裤兜里那个绒布盒子，里面是我省吃俭用大半年买的项链，银的，
带一颗小小的碎钻，花了我两个月工资。那一刻，盒子硌得我手心生疼。他们谈笑着走远了，
背影挺拔，充满了属于那个世界的自信和朝气。而我，风尘仆仆，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
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几十米的距离，
而是一整个我拼尽全力也无法跨越的世界。那天，我在她学校外的网吧窝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把那个绒布盒子寄存在了她宿舍楼下的传达室，留了张字条，
只有“毕业快乐”四个字。然后，我买了最早一班回工地的车票。在轰鸣的火车上，
我给她发了最后一条长信息，大意是说我配不上她，她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我们的婚约不作数了，让她别再联系我。发完，我把手机卡拔出来，扔出了车窗外。
动作决绝，像是要彻底斩断什么。逃兵。是的，我就是个逃兵。“……锦然？你在听吗？
”妈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回来。“嗯。”我应了一声，喉结滚动了一下。
“梦离那孩子……这四年，不容易。”妈的声音带着哽咽，“她从来没跟我们抱怨过什么，
每次打电话都说你给她寄的钱够用，让她专心学习。可我们知道，
你在外面更不容易……她现在快毕业了，工作好像也找好了，挺好的单位。
她心里……肯定还是有你的。你就去一趟，啊？算妈求你了。”我挂了电话，
在潮湿的墙角蹲了下来，点着一根烟，劣质的烟草味呛得我直咳嗽。胸口那个地方，
又开始隐隐作痛，最近这半年疼得越来越频繁，像有根针在里面不停地扎。我没钱去医院，
也怕去查。怕查出来什么，我就连这最后一点支撑着爬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眼前闪过苏梦离的脸，小时候怯生生的，大学照片里自信飞扬的，还有那天在学校门口，
阳光下明媚动人的。最后定格在她看到我那封信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失望？解脱？
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难过？我掐灭烟头，站起身。去他妈的配不上。我就去看一眼，
偷偷的。看看她穿着学士服的样子，看看她光芒万丈地毕业。然后，我就彻底滚出她的生活。
就一眼。我跟工头预支了点钱，买了身最便宜的西装，又去理发店把乱糟糟的头发理了理。
镜子里的男人，皮肤黝黑粗糙，眼神里有挥之不去的疲惫，西装穿在身上也撑不起来，
依旧透着股底层挣扎的痕迹。但至少，看起来不像个流浪汉了。火车再次驶向那座城市，
这一次，心境全然不同。没有期待，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告别。毕业典礼那天，
我混在礼堂外围观的人群里，远远地看着。礼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我个子高，踮着脚，
还能勉强看到主席台。当念到苏梦离的名字时，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走上台，
穿着黑色的学士服，戴着方帽，从容不迫。即使隔得这么远，
我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沉静而夺目的光彩。她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
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清亮，坚定，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力量。台下不时响起掌声。
我默默地听着，手指紧紧攥着硌得掌心生疼。就是这样了。等她发言结束，我就离开。
像一粒尘埃，悄无声息地来，再悄无声息地走。然而，就在她发言即将结束的时候，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然后，我听见她对着话筒，清晰无比地说：“我叫苏梦离。最后，
我想借这个机会，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今天，除了毕业，我还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用他最好的四年，
供我读完大学的人。他是我的邻居，我的未婚夫，他叫亓锦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血液仿佛瞬间冲到了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我听见台下响起一片哗然，
夹杂着议论和惊呼。闪光灯开始疯狂地闪烁，对准了台上的她。“我知道他今天可能来了，
也可能没来。但没关系，”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现在就要去找他。告诉他，他养了我四年，从今天起，换我来照顾他。他那么辛苦，
我怎么舍得让他输。”说完，她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在一片惊愕的目光和嘈杂的议论声中，快步走下了主席台，
径直朝着礼堂出口的方向跑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闪光灯和摄像头追随着她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