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婷对着镜子描完最后一笔口红,猩红的颜色像夜场里永不熄灭的灯光。
手机屏幕亮起,是弟弟的短信:“姐,学费还差八千。”
她掐灭烟头,把刚收到的现金塞进印着“希望工程”的信封。
包间的门被推开,醉醺醺的客人喊她:“玫瑰,过来陪赵总喝一杯!”
她笑着应声,裙摆扫过墙角那堆捐资助学的感谢信——
那些用高跟鞋踩过的泥泞,终将让山里的脚印变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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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点,城市的霓虹才刚刚开始真正苏醒。
“夜巴黎”会所深处,弥漫着经年不散的烟酒气、昂贵香水和某种更复杂的,属于欲望与空虚的味道。员工休息室逼仄,空气混浊,唯一一面还算干净的镜子前,挤着几个正匆忙补妆的年轻女孩。
钟婷站在角落,对着一小块镜面,仔细描完最后一笔口红。丝绒质地,猩红的色泽,像熟透的车厘子,更像这个场子里永不熄灭的、带着醉意和诱惑的灯光。它涂在她略显苍白的唇上,突兀地艳丽着,仿佛一个精心描画的面具。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眼本应是清秀的,却被过浓的眼线和假睫毛盖住了原有的神采,只剩下一种格式化的、迎合市场的妩媚。
手机屏幕在化妆台上突兀地亮起,震了一下。是弟弟钟磊的短信,言简意赅:“姐,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爸妈很高兴。就是……学费还差八千。”
后面跟着一个笑脸符号,小心翼翼地,带着讨好和不易察觉的愧疚。
钟婷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眼神有瞬间的放空,那层面具般的艳丽底下,一丝疲惫悄然渗出。她没回复,只是熟练地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薄荷的凉意混合着尼古丁的辛辣滑过喉咙,短暂地压下了心头那股沉甸甸的东西。
烟只抽了三分之一,她便掐灭在满是唇印和粉底的烟灰缸里。动作干脆,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决绝。她打开随身的拎包,里面有些零碎化妆品,一包纸巾,还有一个厚厚的、印着某慈善基金会“希望工程”字样的牛皮纸信封。信封已经半满,里面是各种面额的纸币。她将刚才领班刚结给她的一沓现金——今晚的台费和客人给的小费,仔细地捋平整,甚至没去数具体金额,直接塞进了那个信封里。厚厚的信封变得更为饱满,掂在手里,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分量。这分量,似乎能稍稍抵消那条短信带来的虚空。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粗鲁地推开,一股更浓烈的酒气混着喧嚣的音乐声浪涌了进来。一个穿着经理制服、面色潮红的男人探进半个身子,视线扫了一圈,精准地落在钟婷身上,语气带着惯常的催促和不耐烦:“玫瑰!磨蹭什么呢?888豪华包的赵总点名要你,快点过去敬杯酒,别让贵客等急了!”
“玫瑰。”这是她在这里的名字。妖娆,带刺,适合夜场。至于本名钟婷,早已被遗忘在白天那张狭窄出租屋的床榻上了。
“来了,王经理。”钟婷应声,声音瞬间切换成一种甜腻的、毫无破绽的调子。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紧身的黑色短裙,将那个装着“希望工程”信封的拎包,小心地塞进属于自己那个编号的储物柜底层,锁好。
裙摆拂过墙角,那里看似随意地堆着几个快递文件袋,露出信封一角,上面印着“XX山区希望小学”、“XX县救灾指挥部”之类的字样,还有一些写着“感谢钟女士爱心捐助”的卡片,与这灯红酒绿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却又真实地共存着。
钟婷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鞋,步履稳健地穿过铺着暗红色地毯的长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被厚重的地毯和墙壁吸音材料吞没,就像她这个人,似乎也即将被前方那个名为“888”的包间里的喧嚣和欲望吞噬。
走廊两侧的包间门时而开合,泄露出里面光怪陆离的灯光、声嘶力竭的歌声、男女调笑的片段。她面无表情地经过,对这些早已麻木。走到888门口,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重新堆起那种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笑容,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镶着仿金边线的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高级音响轰鸣着当下的流行金曲,真皮沙发上坐着一圈男男女女,空气中烟雾缭绕,茶几上堆满了各式酒瓶、果盘和小吃。主位上,一个腆着啤酒肚、满面红光的中年男人,正是今晚的主角赵总。他看见钟婷进来,眼睛一亮,肥胖的手掌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哎哟,我们的夜玫瑰可算来了!来来来,就等你了,自罚三杯!”赵总嗓门洪亮,带着酒后的亢奋。
王经理在一旁使着眼色。钟婷笑着走过去,姿态婀娜地在赵总身边坐下,动作自然地拿起一个空酒杯,倒上琥珀色的洋酒:“赵总发话,玫瑰哪敢不从呀。是我来晚了,该罚。”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
三杯酒,她喝得又快又稳,面不改色。周围响起一阵叫好声和口哨声。赵总显然很满意,一只手臂顺势就揽上了她的肩膀,带着烟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好!玫瑰就是爽快!今晚陪好我,亏待不了你!”
钟婷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便放松下来,巧笑倩兮地应付着,周旋在酒杯和奉承话之间。她熟练地给赵总点烟,替他倒酒,跟着起哄唱歌,应对着那些或明或暗的揩油和带着颜色的玩笑。她的眼睛在笑,嘴角在上扬,但仔细看,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她的眼神偶尔会飘向窗外,虽然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但她知道,这个城市的夜晚,既有眼前的醉生梦死,也有远方弟弟学费单上的数字,和那个越来越鼓的“希望工程”信封。
酒过三巡,赵总的手开始越来越不规矩,从肩膀滑到腰际,又试图往更敏感的地方探去。钟婷一边巧妙地用倒酒、递水果的动作避开,一边用软语哄着:“赵总,别急嘛,我们再玩个游戏?骰子还是划拳?您今天手气一定好!”
正在纠缠间,包间门又被推开,服务生送进来新的果盘和冰块。就在门开合的一刹那,钟婷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外走廊经过的一行人。其中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男子,侧脸清俊,气质干净,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那张脸……有几分熟悉。
钟婷的心猛地一跳,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让她有片刻的眩晕。是他?高中同学李哲?那个曾经学习成绩优异,考上名牌大学,据说现在在某个知名企业做得风生水起的李哲?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巨大的窘迫和羞耻感像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想低下头,想把自己藏起来,藏进这沙发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自己身上这身衣服,脸上这浓艳的妆容,以及此刻被赵总半搂在怀里的姿态,都成了赤裸裸的罪证,暴露在故人清明的目光下。
然而,门很快就关上了,那个身影也消失在走廊尽头。仿佛只是她的一个幻觉。
“玫瑰,发什么呆呢?”赵总不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酒气的嘴几乎贴上了她的脸颊,“来,这杯酒你必须陪我喝……”
钟婷回过神,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新端起酒杯,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也更加空洞。她仰头喝下杯中辛辣的液体,仿佛要借此浇灭心底骤然升起的、那点不合时宜的难堪和自嘲。
是啊,钟婷早已死了,活着的,是“玫瑰”。一朵只在黑夜里绽放,依靠某些腐殖质为生,却妄想用花瓣上的夜露,去滋润另一片干涸土地的——夜玫瑰。
接下来的时间,钟婷有些心不在焉,但职业本能让她依旧应付得滴水不漏。直到凌晨两点多,这场喧嚣的宴饮才终于散场。赵总被助理扶着,醉醺醺地离开,临走前,塞给钟婷一沓明显超出常规数额的小费,含糊地说着下次还找她。
钟婷捏着那沓钱,指尖冰凉。和王经理打了声招呼,她回到休息室,换下工作服,卸掉脸上厚重的妆容,用湿巾反复擦拭着皮肤,直到脸颊发红。镜子里的人,褪去铅华,露出原本清秀却难掩憔悴的眉眼,这才有了一丝“钟婷”的影子。
她拿出拎包,将今晚得到的小费,连同之前那份,一起塞进了那个“希望工程”信封。信封几乎要被撑满了。她看着它,眼神复杂。这里面,有赵总那样人的“慷慨”,有无数杯陪笑的酒水钱,有她用尊严和青春换来的东西。它们脏吗?或许吧。但很快,它们就会变成山区小学教室里的一块砖瓦,变成灾区的一顶帐篷,变成弟弟学费单上一个个被划掉的数字。
走出“夜巴黎”后门,凌晨的风带着凉意吹拂过来,让她打了个寒颤,也清醒了不少。城市依旧有灯火,但喧嚣已经沉淀。她需要步行一段,去街角等那班通往她破旧出租屋的夜班公交车。
就在她低头快步走过一个昏暗的巷口时,一个身影突然从旁边闪出,拦在了她的面前。
“钟婷?”
一个带着不确定,却又异常清晰的男声。
钟婷猛地抬头,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她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白衬衫,无框眼镜,清俊的侧脸变成了完整的、带着惊诧和探究的正脸。
正是李哲。
他怎么会在这里?看样子,像是特意等在这里。
钟婷的心脏骤然紧缩,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肩上的包带,那里面,装着那个厚厚的、此刻却觉得异常烫手的信封。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夜晚的凉风掠过她未施粉黛的脸,苍白,脆弱,无所遁形。
李哲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混杂着失望、疑惑的复杂情绪。他沉默了几秒,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刚才在里面……真的是你?钟婷,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