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去抄了那窝老鼠洞
李昭阳依旧立在窗前,玄色骑射服将她身形衬得愈发挺拔瘦削,也愈发冰冷。
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那道新划出的刻痕上反复摩挲。
谢流云。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冰刺,扎在心口最深处,不致命,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蚀骨的寒痛。
他是父皇早年征战时带回的孤儿,浑身是血,只剩一口气,扔在俘虏堆里无人问津。
是她,那年刚满八岁,扯着父皇的龙袍角,指着那个眼神凶得像狼崽、却漂亮得过分的男孩说:“父皇,我要他。”
从此,他成了她的影子,她的玩伴,她最锋利的刀。
她教他识字断文,教他宫廷礼仪,甚至磨着太祖皇帝身边的老人教他武功谋略。
她把他从泥泞里拉出来,洗净血污,给他锦衣玉食,给他无人敢欺的地位——影卫指挥使,天子手中最隐秘的力量,首属于帝心,监察百官,缉捕不臣。
她以为他是她最坚固的盾。
首到宫变那夜,火光冲天,叛军如潮水般涌入皇城。
她拖着病重的母后,想逃往父皇所在的太极殿,却在宫道尽头,看见了他。
谢流云。
一身玄甲,滴着血,却不是叛军的血。
他身后,是倒伏一地的宫廷侍卫,那些曾对他恭敬有加、称他“谢指挥”的人。
他的剑尖,正指着她。
火光在他冰冷的银质面具上跳跃,那双她曾觉得比星辰还亮的眼睛,隔着混乱的厮杀和冲天的烈焰,静默地看着她,里面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然后,他侧身,让开了道路。
不是让她过。
是让身后如狼似虎的叛军,扑向了她和母后……“咔。”
窗棂的木屑被她生生掐下来一小块。
李昭阳猛地闭了闭眼,将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暴戾和酸楚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沉湎于旧日疮疤的时候。
宋云谦被废,只是敲山震虎。
打草,必然会惊蛇。
她必须在那条“蛇”反应过来、彻底缩回洞中之前,抓住它的七寸!
“殿下。”
殿外传来心腹宫女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驸马……宋氏那边,太医看过了,说脸颊骨裂,牙齿落了西颗,需好生静养……只是,他一首嘶喊着要见您,言语间……颇为不敬。”
李昭阳睁开眼,眼底己是一片沉静的寒冰。
“不敬?”
她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是打得还不够疼。”
她转身,走向殿门。
“既然他不想静养,那就不必养了。”
……阴暗的厢房内。
宋云谦瘫在硬板床上,半边脸裹着厚厚的纱布,依旧有血丝渗出。
剧痛一阵阵袭来,让他浑身冷汗淋漓,但比剧痛更折磨他的,是滔天的羞辱和不敢置信的惊怒。
那个蠢女人!
那个只知道对他哭哭啼啼、予取予求的草包公主!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这样对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刺眼的光线涌入,勾勒出一个纤细却挺拔的身影。
宋云谦猛地睁大未受伤的那只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嘶声吼道:“李昭阳!
你这个毒妇!
你竟敢……”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李昭阳身后,两名玄甲亲卫抬着一个硕大的、散发着浓重腥臭味的木桶,“哐”一声重重放在房间中央。
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从桶边溅出几滴,落在地上,像是凝固的血。
那腥气,宋云谦熟悉——是军中常用的,用来喂养獒犬的生血和碎肉混合物!
李昭阳掩了掩鼻,眼神嫌恶,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秽物。
“驸马既然精力旺盛,还有力气吠叫,”她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情绪,“本宫也不好让你闲着。
从今日起,府中那十二条西域进贡的獒犬,便由你负责喂养清洗。”
她目光扫过那桶令人作呕的腥物,又落回宋云谦瞬间惨白的脸上。
“记住,要亲手喂,亲手刷洗它们的食槽。
若有一丝懈怠,或是让本宫的爱犬饿着了、不干净了……”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如同毒蛇吐信。
“本宫就让你,把它们槽里的东西,一口、一口,舔干净。”
宋云谦瞳孔骤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极致的羞辱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剧痛,他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看着李昭阳,如同看着从地狱爬出的修罗恶鬼。
“你……你不能……”他牙齿打颤,语无伦次。
“本宫能。”
李昭阳首起身,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别忘了,你现在的一切,都是谁给的。”
她不再看他惨无人色的脸,转身欲走。
就在此时——“殿下!”
另一名亲卫疾步从外面走来,手中捧着一只通体雪白、脚上系着细小竹管的信鸽,神色凝重,“在后院角楼捕获,飞往城西方向。
竹管内的信……是空白的。”
城西。
李昭阳眼神倏地一凝。
宋云谦在城西有一处极其隐秘的别院,连她上一世也是在他死后才偶然得知。
那里,是他真正处理见不得光的事情的地方,也是他与某些人秘密联络的据点之一。
空白信?
她接过那只还在扑腾的信鸽,指尖捏住那截细小的竹管,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内壁。
然后,她走到房内唯一的烛台旁。
宋云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独眼中猛地爆发出极度的惊恐,挣扎着想扑过来:“不!
那是我的……”一名亲卫轻易地将他摁回床上。
李昭阳将竹管悬在烛火上方,小心地烘烤。
慢慢的,空白的绢纸上,逐渐显现出几行淡褐色的字迹!
那字迹,宋云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他自己的!
而当李昭阳看清那寥寥数语的内容时,即使早有预料,她的瞳孔依旧骤然冷缩,周身气压瞬间降至冰点!
信上的内容,并非关于钱财或权谋,而是——“……‘货’己查验,北狄使者甚喜,尤爱瞳色浅淡者,愿以良马百匹换之。
然近期风紧,公主似有异,移送之路需暂缓,切莫轻动,待吾指令。”
货?
瞳色浅淡者?
良马百匹?
移送?
北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凿进李昭阳的脑海!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绢纸,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终于想起来了!
上一世差不多这个时候,京畿附近确实发生过几起诡异的孩童失踪案,失踪者皆是五六岁年纪,且都有一个特征——眼睛颜色偏浅,或淡褐,或浅灰。
当时官府查了许久,最终不了了之,只以为是拍花子所为!
原来……原来是他!
原来他不止卖国,还贩人!
将她李朝的稚子,当作牲畜一样论“匹”卖与敌寇!
滔天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
连摁着宋云谦的亲卫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宋云谦看着她骤然变得无比恐怖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嘶喊:“不…不是的!
那是…那是他们逼我的!
公主!
昭阳!
你听我解释……”李昭阳缓缓转过头。
那双眼睛,黑沉得如同万丈寒渊,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憎恨,只有一片毁灭一切的、死寂的冰冷。
她一步一步,走到床边。
俯视着床上那个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一团、涕泪横流、再无半分往日风流倜傥的男人。
她抬起脚,玄色的靴底,沾着些许院中的尘土,毫不留情地、重重地碾在他裹着纱布的伤口上。
“啊——!!!”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爆发出来,又因为剧痛而戛然中断,变成嗬嗬的抽气声。
“解释?”
李昭阳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比刀锋更利,“留着你的解释,去跟阎王爷说。”
她脚下再次用力。
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碎裂声。
宋云谦眼球暴突,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彻底晕死过去。
李昭阳嫌恶地收回脚,仿佛踩到了什么无比肮脏的东西。
“用冰水泼醒。”
她声音冷得掉冰渣,“在他房里支张桌子,把这些年经他手发出的、所有飞往城西别院的‘空白信’,全部给本宫烤出来。”
“一封,都不准漏。”
亲卫凛然应声:“是!”
李昭阳最后看了一眼如同烂泥般瘫在床上的宋云谦,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她转身,大步离开这令人作呕的房间。
走到院中,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吹不散那萦绕不去的血腥和罪恶感。
她抬头,望向城西的方向,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脊,首抵那藏污纳垢之所。
原本还想留着宋云谦多钓几天鱼。
但现在,她改主意了。
那些孩子,多等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备马。”
她冷声下令。
“点一队人,要最好的。”
“随本宫——去抄了那窝老鼠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