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咽声变作尖啸,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桥面。
那声闷哼之后的死寂,比先前更深,沉甸甸压在人心头,压得屋檐下的冰凌都在微微发颤。
陈浊拄着扫帚,立在桥头断裂处。
那一步踏出,他身上那点残存的、属于“人”的活气儿似乎骤然褪尽了,只剩下与脚下万年冰川同源的死寂和冰冷。
他不是一个人,是一道界碑,隔开了阴阳。
屋里,胖商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白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骚臭味混着炉火气,熏得人头晕。
驿卒老马瘫在墙根,牙齿磕得山响,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木头缝里。
年轻剑客李沐强撑着没倒下,手死死按着剑柄,指节捏得发白。
可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苦练十五年的拔剑式,在这个背影面前,竟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
那不是能靠剑锋贯穿的东西。
桥那头,迷雾翻滚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剧烈地搅动。
半晌。
风雪声里,混进了一点别样的动静。
嗒…嗒…嗒…是脚步声。
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结了冰的空心葫芦上,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濒临破碎的闷响。
不是在雪地上,而是踏在了某种更坚硬的东西上——是那隐匿在迷雾里的、通往深渊的冰阶?
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在浓雾里渐渐清晰。
那人走得很稳,但姿势极其怪异,一条胳膊不自然地耷拉着,肩头洇开一大片暗沉的色块,比雾的颜色更深——是血。
方才那声闷哼,显然让他付出了代价。
他穿过最后一道雾障,露出了真容。
是个身材高瘦的男人,披着件破烂不堪的灰色斗篷,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嘴唇却殷红得诡异,像是刚饮过血。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眶深陷,瞳孔是几乎看不到底的纯黑,里面没有痛楚,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饿狼般的森然。
他的目光掠过地上那三点早己被风雪掩埋无踪的暗器落点,最后死死钉在陈浊身上,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低笑:“好…好快的帚…好霸道的‘闭口禅’…嘿嘿…三百年来…除了那些自己吓死自己的废物…总算…总算有个像样的看门狗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声带被炭火燎过,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子摩擦的杂音。
陈浊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在看桥头石栏上的一道旧裂痕。
“滚。”
只有一个字,比风更冷。
那血衣人笑声戛然而止,纯黑的瞳孔缩了缩,像是被这极致的轻视刺痛。
他舔了舔殷红的嘴唇,那截断臂诡异地蠕动了一下:“滚?
老祖宗我…爬上来一趟…不容易…哪能…空手而回…”他视线越过陈浊的肩头,贪婪地钉在墙角那露出一角的暖玉髓上,“那东西…你镇不住…交出来…我留你…半具全尸…聒噪。”
陈浊动了。
不是冲过去,他只是将拄着的扫帚,向前轻轻一递。
就那么随意地一递,秃毛的扫帚头点向血衣人的面门。
毫无招式可言,甚至慢得有些拖沓。
血衣人脸上狞笑一僵,纯黑的眼底却猛地爆出一团精光!
他怪叫一声,那只好手快如鬼魅般探出斗篷,五指成爪,指甲乌黑锋利,带起一股腥臭的阴风,首抓扫帚杆!
他算准了,这破扫帚一碰就碎!
爪风凌厉,撕开雪幕。
下一瞬,他却抓了个空。
那慢吞吞点来的扫帚,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的前一刹,仿佛被风吹得微微偏了一丝——就一丝!
恰好避过了他那必中的一抓!
不仅如此,那扫帚头借着他前扑的势头,极其自然地向下一沉,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搭!
不是砸,不是敲,就是那么一搭。
像是熟人见面,随手拍了一下肩膀。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令人头皮发炸的骨裂声爆响!
血衣人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极点的惨叫,那只好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向弯折,白森森的骨头茬子刺破皮肉,鲜血淋漓!
他踉跄着暴退数步,险些跌下桥去,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只有无边的骇然和剧痛带来的扭曲!
“意…意境?!
你…”他死死攥住断裂的手腕,纯黑的瞳孔里第一次露出了见鬼般的恐惧,“这穷乡僻壤…怎么可能…”他看不懂那一“搭”。
那根本不是招式,不是速度,不是力量。
那是某种他无法理解、无法触及的领域!
是规则!
是这片天地的雪该怎么落,风该怎么吹,而你的手,就该在那个时刻,断在那个位置!
陈浊收回扫帚,依旧拄在身前,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在上面的雪花。
他浑浊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血衣人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倦。
“说了,不通。”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久远而无关紧要的事,补充了一句,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还有,你身上那点残缺的‘幽煞功’臭得很。”
“三百年前,被我宰了的那个叫‘鬼叟’的,是你什么人?”
血衣人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连断腕的剧痛都忘了,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看陈浊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尊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着的魔神!
“你…你究竟…”他喉咙咯咯作响,再也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陈浊却己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更深沉的迷雾,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一个不够吃?”
“又来了些…更吵的…”他喃喃自语。
风声里,隐约传来了更多细碎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正从深渊之下,迅速逼近。
桥,要更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