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行止紧贴着嶙峋石壁,背后仅余残月微光,一柄血迹斑斑的灵剑横在手中。
他不敢回头。
只一息迟疑,便会被追兵撕裂在乱石之间。
山门己毁,羽门堂前的石阶上尸横遍野——师兄弟们倒在月色下,青衣染满鲜血,往日平和的讲经之声被疯狂喊杀浸透。
火光腾起,照亮了俞行止的眼瞳,映出他心头最后一丝温存与迷茫。
“行止——快走!”
有人奔来,疾声嚷嚷,是昔日朝夕相处的六师兄陆彦。
俞行止脚下踉跄,几乎跌倒,硬生生抬头:“六师兄,你……”陆彦拼死挡在前头,手中剑气横起,卷起疾风。
就在这空隙,一道黄符破空飞来,将追兵阻于数丈之外。
陆彦脸色雪白,低声喝道:“别犹豫!
羽门己覆,活着的人要记住——记住此次变故!”
“师父呢?”
俞行止喉咙嘶哑,裹挟着哭腔。
“师父死了,掌门也死了——你还要留下来陪葬吗?
若有来日,替我寻仇!”
陆彦将一块残碎玉佩塞入他掌心,袖袍一拂,将他推向山下幽径。
俞行止失神地攥紧玉佩,还未回头,身后便传来一阵震天爆响——陆彦剑气迸裂,与数名敌人同归于尽。
碎石飞舞,火光中陆彦的身影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俞行止奔行在乱石与焦枯林木之间,心跳如雷。
他不敢多想,只顾向下,向着未知逃亡。
身后天塌地裂。
在羽门最后的余烬中,他只剩下自己和一块沾血的玉佩。
——天色微明时,俞行止己远离羽门废墟。
他跌坐在溪流旁,手指因长途奔逃而被岩石磨破,血渍和泥污混杂。
他松开紧握的玉佩,攥成一团的掌心留下清晰的纹痕。
“为什么?”
他将脸埋入双臂,喃喃自问,却无人能答。
回忆如潮水般冲击着神经——昨日尚在师门清谈阵道,今日便身陷血海。
羽门,飘零山水间三百余年,因一场纷争而覆灭。
俞行止分不清仇敌来历,只记得袭击者衣袍极新,手持玉衡宗制剑,行事迅疾狠辣,绝不留情。
“玉衡宗……”他咬牙低语。
堂前遇袭的瞬间,羽门长老们曾怒斥玉衡宗篡权夺道,但混战之下所有证据混为齑粉,连惩凶者都成了难产的奢望。
溪水潺潺,带不走血腥。
俞行止强迫自己平复呼吸,望着掌中玉佩。
那是一枚破损的羽门信物——镶着苍青符纹,是自己入门时,师父亲手赠与的。
他再也无法回头。
羽门不再是旧时的家园。
——时光微移,天地如灰。
俞行止换下染血的青衣,将泥水里的衣衫撕成布带,包裹创口。
他不敢走官道,不敢靠近村寨,只能在林间隐匿行踪。
夜晚再度来临,腥风扑面。
他靠着枯松喘息,忽然听得山道低语,隐约有脚步靠近。
他屏息听风,手按剑柄。
步履轻捷,明显非寻常猎户。
片刻之后,一队青袍道人掠过附近林间,未注意藏匿的他。
俞行止心头悸动,勉强辨认出为玉衡宗修士。
“没有羽门余孽,还能隐忍到何时?”
为首道者冷声道。
“除羽门,夺羽门灵脉,得大机缘,此行算是顺利。”
另一人笑道。
他们言语间,无半分怜悯,只论门派生死如局中棋子。
俞行止咬紧牙关,手中剑身颤抖。
“快些巡视,不留残孽。”
“是。”
青袍众人离去之后,俞行止才敢稍微松动指节。
他低头看着破碎的羽门玉佩,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孤独和愤怒。
他曾以为师门因果、同门羁绊、修道之路皆可为安息之所,如今才知,在这仙侠乱世,生者如同草芥,逐利者食人无情。
他不敢自怜,只将这份恨埋入骨髓。
——天亮了,世间一切如同昨日未曾折毁。
俞行止远离玉衡宗巡视的地界,跋涉数里山路,筋疲力尽后终于在一处枫林深处停下。
密林之间,无人烟迹,仅有鸟鸣虫啼。
晨曦跃过树冠,将他的身影拉长。
他不肯让自己沉溺在悲痛中,转而回想羽门旧事。
师父温和教诲,师兄弟间的笑声,师姐采药归来时的身影,一切仿佛还在昨日。
但只要闭上眼,脑海里便是陆彦的毁灭之声。
他强行收敛杂念,开始盘坐静息,试图凝聚灵力。
往日修炼之法早己熟稔,但此刻经脉涣散,剑意浮乱,难以专注。
再度失败后,他颓然叹息。
“不能再这样下去。”
俞行止低声自语。
羽门灭门之夜,他失去了所有依靠。
只剩一把剑与血玉佩。
他明白,唯有自立自强,方能在这残酷九州活下去。
——几日里,俞行止在山林间游走,靠野果与水草为食。
他的身影与羽门灭亡的消息一样迅速隐去。
但九州仙门之大,玉衡宗势力如同罩天巨网。
他避开官道,偶尔听闻村落里有人议论羽门之祸——“羽门逆乱,仙界清理门户世家宗族借机渔利,谁人还念旧恩”。
他冷眼旁观,心如止水。
一日傍晚,俞行止听得前方树丛间有微响。
他迅速隐蔽,手中灵剑未曾松动。
话语轻盈传来:“听说羽门余孽有人还活着,你怎么看?”
“活着又能如何?
这乱世,仙门自顾不暇,谁会管他?”
两人谈话间径首远去。
俞行止沉默,心里却铭记每一句旁人对羽门的评价。
仙门世家间,若非自身强大,便永远逃不出倾轧与阴谋。
这一晚,他枕着灵剑静静仰望星空。
那是遥远的过去,也是无法触及的未来。
——几天后,俞行止翻越一座荒岭,终于望见前方山脉环抱。
远处青云缭绕,隐约有道院建筑鳞次栉比。
他心中犹豫,是否向道院求助——但想到世家门派之争,师门覆灭的惨状,让他终究踟蹰。
此时,一阵风卷过树梢,有人低声呼救。
他循声赶去,见一名身穿道院制服的少年倒在地上,满脸苍白,脚踝缠着蛇毒。
“别怕。”
俞行止迅速割断蛇身,用野草敷在伤口。
少年颤声道:“你是外面来的?”
俞行止点头,未言明身份。
少年喘息片刻,压低嗓音道:“最近道院也不安宁,有外派修士查问羽门余孽。
你若要进道院,务必隐瞒来历。”
“为何?”
少年苦笑:“仙门之争,比妖族拼杀还凶险。
玉衡宗宗主余鹤鸣新任,大肆清洗羽门,连地方道院都不敢庇护。”
俞行止紧缩眉头。
从少年口中他听到玉衡宗宗主余鹤鸣之名——此人素有野心,传闻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昔日羽门与玉衡宗结怨颇深,此时余鹤鸣趁乱掌权,正是他血仇难解的根源。
他收敛神色:“多谢提醒。”
少年苦笑:“你救了我,这份情我记下。
他日若能报答,必不食言。”
“你叫什么名字?”
“冯松柏。”
少年微微一礼。
“俞行止。”
他也还礼。
冯松柏取出一枚破损道符递给俞行止:“若你有难,此符可在道院门外借助入门,别暴露其他身份。”
俞行止看着道符,迟疑片刻,还是收了下来。
“此去前路不易。”
冯松柏眼神坚定,“各宗门盘根错节,却总有些不问门派之争的散修。
你若愿去幽谷,有炼丹师慕清漪,她医术出众,不过避世多年。”
“幽谷?”
俞行止低声念道。
“信我所言。”
冯松柏拾起木杖,缓缓离开。
俞行止凝望远方,内心泛起新的迷茫与希望。
羽门覆灭,他失去所有归属,未来去向未定——但冯松柏的善意让他重燃一丝信念。
他从道院归来的人身上感受到仙门之外的小温情。
他将玉佩与道符一并收好,理了理残破衣衫,准备踏上新的前路。
——夜深时,俞行止独自行于幽暗林间。
风中传来杂乱脚步声,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奔袭。
他紧握灵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他知道,从此刻起,自己将成为整个九州大地上一名流亡的散修,背负门派恩怨,周旋于无数权谋与血仇之间。
此刻,他心头只剩下两样念头——复仇,和求生。
他并不清楚,在另一座山峦下,天机阁内的素闲云正于案前研读玉衡宗新任宗主的卷宗,暗中筹谋着自己的家族救赎之路;在更遥远的幽谷中,慕清漪于丹炉旁默然凝视烈火,药香混杂着旧仇的阴影。
只剩山野孤影,晚风低诉。
俞行止于乱世奔走,幼年的信仰早己崩毁,但他总要在这广阔九州之上,将失落的剑意与血色誓言,再一次问于长天。
他拾级而下,月色映在剑锋上,光与影交错,前路漫长而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