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周六的晚上,杭州的梅雨季正盛,雨点砸在便利店的玻璃门上噼啪作响。
杨明辉拨开围着周守根的几个附近工地的工人,指着便利店门口,
冲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吼道:“你给我滚出去,以后别再来了!”按杨明辉怒气冲冲的说法,
周守根的“罪状”有三条:第一,这两年在他店里花的钱加起来都不到两百块;第二,
下雨天穿的胶鞋沾着泥,还总把削竹根的碎渣掉在地上;第三,店里的女顾客不爱见他。
要说第一条,周守根靠着拾荒和帮人看工地过活,本就没闲钱买东西;第二条,
他一个人住在运河边的临时棚里,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
哪顾得上讲究泥点和碎渣;可第三条——这话让他急得舌头都打了结。“什……什么女顾客?
”这回轮到杨明辉脸红了,可他还是梗着脖子硬撑。他二十七八岁,瘦高个,
眼睛长得有点挤,一旦把话头挑起来,就非要占上风不可,
尤其是对付周守根这种没人“撑腰”的老人——谁会真把周守根当回事呢?“管什么女顾客!
”他嗓门更响了,脸涨得发白,眼睛里冒着火,“我懒得跟你掰扯,也没打算掰扯。
这店是我的,我让你走你就得走,以后不准踏进来半步。话就这么说,没别的可讲!
”周守根一下子就炸了,胸口剧烈起伏着。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了。打他老伴走后,
整整二十年,他每个周六都来这儿待着——从这家店还是杨明辉他爸杨德山经营的时候起,
这儿就跟他半个家似的。以前,他总趁着家长购物的空档,
偷偷往凑过来的小孩手里塞带红条纹的橘子糖,眼里闪着光;他用店里装货的软松木箱子,
雕过好多戴斗笠的小渔翁,孩子们围在旁边看,完了还跟着他跑到运河边,
用凤仙花汁把渔翁的衣服染成红色;到了晚上,他还给现在都当爹的那群半大孩子讲,
运河哪个湾子的鲫鱼最肥,西溪湿地的野鸡在哪片芦苇荡里筑巢,
用什么饵料能把它们引出来。周守根懂的就这些,除了知道孩子爱糖、爱木雕,
再就是心里揣着份人与人相处的本分。可现在说赶就赶——周守根气得浑身发抖。
旁边一个身材壮实的建筑工头刘建军,赶紧伸手拉住他,往后推了推。他也清楚,
周守根这把年纪,跟年轻力壮的杨明辉动手,根本讨不到好,
也就那颗不服输的心比力气顶用。“走了守根,”刘建军劝道,“别跟他一般见识,
咱到外面说去。”就这么着,周守根被拉到了店外,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
刘建军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放开我建军,”周守根喘着气求道,
“让我回去扇他两巴掌!就两下!他说的‘女顾客’,指的就是他老婆李秀琴!我知道!
以前德山还在的时候,秀琴没嫁过来,来过店里一次。我那会儿不知道有女的在,
随口骂了句‘他娘的’,被她听见了。她立马梗着脖子走了,说再也不来这破地方,
还跟街坊四邻的女人嚼舌根,说我嘴里没句干净话。她就是装正经,一肚子坏水!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在社区的广场舞队里都说我是‘老不修’,指桑骂槐呢!建军,
你听我说,让我回去!”“不行,”刘建军语气缓和,带着点强者对弱者的宽容,
“你这会儿最好回棚里去。他迟早得后悔。”“我扇他一巴掌,他才更该后悔!
他算个什么东西?就是他爹的好种里长歪的!当年念大专还因为抄作业被开除了,
现在倒成了个人物?他就是个伪君子!你跟我一样清楚,
每个周六他都打发秀琴回临平的娘家,自己偷偷溜到武林夜市那边鬼混。上礼拜天,
城里那个地下奇牌室被端了,他就在里面!那帮人花钱把事儿压下去了,但他绝对在场!
我能不知道吗?蒋志强是我钓友,就是管这片的辅警,上礼拜二还跟我一起在运河钓鱼,
亲口跟我说的!这事儿我半个字都没跟别人提过——我本来也打算烂在肚子里。
但现在你放开我,我要当面跟他对质!我要告诉他——”“别傻了,
”刘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迁就,“店里刚进来个女的,
是隔壁水果店的张桂英。你要是在她面前闹起来,不正好应了明辉的话?回去吧老伙计,
淋了雨该着凉了,回去躺会儿。”在屈辱和悲伤中,周守根走了——他别无选择。
愤怒这东西,像强效的麻药:气头正盛时,什么烦恼都能忘,过去未来都不在乎。
要是今晚能一直憋着这股火,他反倒能好受些。可到了后半夜,
他坐在桌边那盏昏黄的节能灯旁,火气早泄得一干二净。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只盘旋着一句话:再也不能去那家便利店了。想当年杨德山守着店的时候,
日子过得慢悠悠,街坊里的老少爷们围着生了锈的圆肚煤炉唠嗑,他就爱凑那份热闹。
后来杨明辉把店里店外刷得亮堂,他也渐渐喜欢上了新气象——喜欢头顶的LED灯,
喜欢锃亮的新式电暖器,更爱周六晚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劲儿。他对日子要求从来不高,
真的不高——只要有个遮风挡雨的棚子,有地方钓鱼摸虾,
有个商店能让他蹭蹭暖、看看大人小孩、听听家长里短,就够了。可现在,这最金贵的念想,
偏偏被人夺走了。有那么一瞬间,老人心里那股无力的怒火又冒了头,像远处的回声似的。
“真该扇他两巴掌!”他嘟囔着。可等他站起来,
在灶台上那堆松木块和没雕完的小渔翁里摸烟斗时,手却抖得厉害,划火柴的手也不停哆嗦。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顺着棚顶往下淌,砸在窗户上砰砰响,
倒显得他这小棚子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就是这场没歇气的暴雨,两小时后把他惊醒了。
他突然想起运河水位要涨,心里咯噔一下——柯老板养在西溪湿地边的那群黄牛,
别被淹了啊!这念头一冒,他立马从床上弹起来,摸亮了灯。
灶台上那个老旧的石英钟指着十二点整。“得去看看牛。”他自言自语道。其实,
照看牛群压根不在他和柯老板的租约里。他租种那片小菜地,年租是一麻袋新米。
可这麻袋米,他从没按时交齐过。毕竟种菜这活儿太磨人,从菜地这头走到那头都觉得漫长,
更别说除了锄草还是锄草,半点奔头都没有。“得了,”柯老板总这么说,
“交不上就交不上吧,守根。你给我雕俩小渔翁,我圣诞节给孙子当玩意儿,就算抵了。
”就这么着,俩也好,五六个也罢,那些木雕渔翁就成了他的租金。除此之外,
只要他碰巧在湿地边转悠,也会顺手照看牛群;柯老板呢,
也总从他钓的鱼、摸的虾里挑最新鲜的拿走。这会儿,他支棱着耳朵听着越来越急的雨声,
赶紧穿好衣服,拎起了马灯。吹灭灯后,他一头扎进了暴雨里。风裹着雨打在身上,
他佝偻着腰,马灯也没点——他早习惯摸黑认路了,脚步匆匆地穿过菜地。快到主路时,
他忽然停住了。路那头,三四个黑影踩着水花走来,中间还提着盏灯。“是守根叔不?
”其中一个人喊了一声。他没应声。那是柯老板家的雇工,准是也来查牛的。
要是跟他们一块儿去,指不定帮倒忙——说不定牛没救着,还得在湿地里捞他们。
那几人犹豫了会儿,嘟囔着往前走了。周守根咧开嘴笑了。“等他们回家,”他心里暗笑,
“准得跟人说见着鬼了。”离便利店还有一里地光景,周守根拐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窄土路,
路边全是密匝匝的灌木。他摸黑走路的本事向来好,
可没承想冷不丁撞上了东西——差点一头栽进停在路中间的汽车里!他赶紧点亮马灯,
四下照了照。湿漉漉的树林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他走到车旁,掀开紧紧拉着的窗帘往里瞅,
座位空空荡荡的。一股莫名的激动涌上来,他绕到车尾蹲下身,
马灯光正好打在车牌的字母和数字上——这是辆城里来的车。
他从贴胸的口袋里摸出个磨破了边的笔记本,这本子算是他的"见闻录",
平时在外头看到的奇花异草、稀罕事儿都记在上面。他从纸页间抽出截铅笔头,
一笔一划记下车牌号,还有见到这车的日期。走出去几步,他又回头望了望。
那辆车就停在那儿,又大又长,安安静静的像头伏着的兽。他不再耽搁,拨开灌木丛,
穿过菜地,一头扎进了西溪湿地的林地。果然,运河的水涨上来了,马灯照到的地方,
好些原本干着的地面都汪了水。他哗啦哗啦蹚进去,水先没过脚踝,很快又漫到膝盖。
一棵棵树的树干在灯光里晃过,又像沉默的队伍般退到身后,
马灯投下的影子在淹水的林间忽明忽暗,时而像根黑沉沉的棍子在头顶晃悠。
他的心彻底提了起来——全是为柯老板的黄牛操心。往前一里地有块高地,
要是牛群察觉到水涨的危险,自己往那儿跑,
就能保住性命;要是没去——那他也只能尽量把找得到的牛拢到一块儿,往高地赶。
水已经没过腰了,他仍高高举着马灯往前走。要不是对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都熟得闭着眼能摸,
他早掉进深水区没影了。好在他知道哪条山脊能走,连被水淹了的独木桥都能摸黑过去。
没过多久,他喘着粗气,透过树林看清了那块熟悉的高地。还没等走到安全地带,
马灯的光就照见了挤在一块儿的牛群,它们光滑的侧腹和发亮的眼睛在暗处格外显眼。
"好样的,大家伙儿!"他喊道,"比我想的机灵多了!
你们这厚实的脑袋瓜里还真藏着心眼!"他钻进牛群里,拍着它们的侧腹,唤着各自的名字,
挨个轻轻推搡着清点数目。不远处有个渔民搭的窝棚,里头靠着墙有个简陋的土灶和烟囱。
他捡了些干柴生起火,把湿裤子和袜子脱下来挂在灶边烤,
又把渔民用来垫坐的稻草扒到一起,铺成张简陋的床。火光映着他的脸,
眼睛亮得很——这正是他最待见的活儿。他睡得特别沉,
沉得没瞧见树林上空那片渐渐扩大的光晕,没听见牛群莫名不安地来回踱步的动静,
更没听见湿地边菜地里,公鸡反常地扯着嗓子啼叫,像是什么古怪的白昼提前降临了。
凌晨四点,他醒了过来,穿上还没干透的裤子和鞋,准备往回走。外面依旧漆黑一片,
水位退下去些,但还是得蹚水。刚走出湿地,他就吹灭了马灯。
走到昨晚见着汽车的那片林地时,他停住了——车没了!他赶紧划了根火柴,
蹲下身照着地面,确认自己没眼花。泥地上还留着汽车开进来的轮胎印,
以及后来驶出去的痕迹。他抬起头,使劲嗅了嗅空气,里头飘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树林夜里着过火似的。他皱着眉琢磨不出头绪,只好揣着满肚子疑惑,
转身往自己的棚子走去。天快亮的时候,周守根路过柯老板家,
负责喂牲口的雇工老王刚走进院子。昏暗中,老王飞快瞥了他一眼,猛地停下脚步。
“是守根叔不?”老王问道,声音和脸色都透着股古怪。周守根踩着路边的水洼往家走,
心里犯嘀咕:“这老王,怕是也把我当成鬼了。”他暗自好笑。直到快中午,
他才听到那个消息。昨晚折腾半宿太累,一到家他就倒在床上睡死过去,直到九点多才醒。
给石英钟上了弦,自己对付着吃了早饭,胡乱收拾了下棚子,他才走到屋外。天已经放晴了,
杭城冬日里少见的暖阳洒下来,被雨水泡透的菜地和树林都闪着光。
他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最后在棚子前的长凳上坐下,点了烟斗。
他没留意到对面菜地的小屋前,几个邻居正探头探脑地朝他这边张望。
孤独感一下子涌了上来,夜里救牛的那点劲儿早没了。往常这样的周日早上,
他总会去杨明辉的便利店——除非赶上社区有活动——大伙儿也都爱聚在店门口闲聊。
这会儿他们准在那儿,嚼着昨晚吵架的事儿,说着他的闲话。可他呢,
这辈子怕是都不能再踏进去了。正闷头犯愁,刘建军顺着田间的老路急匆匆走来,
脸色凝重得很。等刘建军拐进院子,周守根腾地站起身,心突然“怦怦”狂跳。“守根,
你还没听说吧?”“听说啥?建军。”“杨明辉的便利店,昨晚两点给烧光了!
”周守根猛地想起对面田埂上邻居们的张望,再看刘建军的眼睛,那里面全是审视的光。
“进屋说。”刘建军道。进了棚子,周守根晕乎乎地听着。
有人——不少人——说是他放的火,尤其是杨家的人,杨明辉正到处嚼舌根。“守根你看,
”刘建军神色严肃,“对面那几家邻居说,半夜瞅见你往便利店方向去,还没点灯。
天亮时老王也看见你往回走,喊你你没应。而且这附近除了你,昨晚男人们全去救火了!
”“建军!”老人声音陡然拔高,“你跟我说句实话,咱爷们对爷们,你信是我干的不?
”刘建军赶紧劝他冷静一下,却绕着弯不肯正面回答。
不过有件事是真的:妇女小孩们都不信。“我刚从家过来,”刘建军说,
“我老婆孩子听说这事儿,都说绝对不可能是你。是她们催我来的,小丫头埃拉还在哭呢,
今早说啥也不肯去上兴趣班。”可老人不依不饶,探着身子越过桌子,眼睛瞪得溜圆。
那种野生动物对陷阱的本能恐惧,死死攫住了他。“建军!”他急声喊,“柯老板信吗?
他信是我干的不?看在咱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你跟我说实话!”“他没吭声,守根。
”周守根对着刘建军,把昨晚去湿地救牛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刘建军起身要走,
看着老人激动的样子,眼里满是怜悯。“你今天就在家待着,”他语气和善,
“别往人多的地方凑,免得有人故意挑你话头。”周守根就真的待在了家里。
一开始浑身发慌,坐立难安,总琢磨着树林那边的村里正议论着啥。整个上午,
他都扒着门框,焦虑地盯着通向棚子的小路。午饭后也没人来,
心里的慌劲儿耗得他浑身乏力,
这时突然想起了刘建军家的小埃拉——那个因为别人说他放火、哭着不肯出门的小姑娘。
他走进棚子,从桌子底下翻出块白松木板。“给她雕个小渔娘,”他喃喃道,
“穿花衣裳的小渔娘。”这个念头让周守根心里松快了些。他坐在棚子外的长凳上,
一雕就是好几个钟头,脚边堆起细细的木屑,那块原本不起眼的货箱松木板,
渐渐显露出少女的轮廓。他时不时磨磨那把锋利的折叠刀,又时不时举着作品凝神端详,
眼神里满是挑剔。就连雕像的鼻尖和下颌线,他都雕得恰到好处。他把小渔娘凑到眼前,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脑子里已经勾勒出成品的模样:要用野鸭绒给她做头发,
用凤仙花汁给她上色,还要找一小块暗红的布头,给她缝个小小的背篓绑在背上。
“那小丫头准待见这个,”他轻声笑着嘀咕,“没错——保准喜欢!”他全神贯注地忙活着,
脸上的神情时而紧绷、时而舒展,早把便利店和火灾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既没留意到地上渐渐拉长的影子,也没察觉傍晚的寒意悄悄浸了上来。太阳已经沉得很低,
他突然站起身,依旧沉浸在创作里,抬脚就往树林方向走。苍老的眼睛里闪着创作的光,
手里的小渔娘是他雕过最好的作品。这不起眼的木头玩意儿,成了他烦乱中的解药。
现在该上色了,普通的凤仙花汁配不上她——湿地深处长着种野果,
染出来的颜色比近处的鲜亮百倍。他走进树林时,脸上还带着急切的笑。他没注意到,
自己起身穿过菜地时,
对面一直观望的邻居们突然骚动起来;也没看见他们正朝路上走来的人招手。
此刻在树林深处,他拨开湿地边缘的灌木丛时,更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找到了那丛野果树,
他立刻忙活起来。小渔娘的腰际已经染上浓郁的暗红,他正聚精会神地给裙摆上色,
忽然听见身后树叶沙沙响,猛地转过身。眼前的景象让他飞快地把雕像塞进口袋,
像是怕那双眯缝眼瞧见似的——村里的辅警蒋志强,正拨开灌木朝他走来,
身影高出灌木丛一截。“想躲?”蒋志强咧嘴一笑,“守根叔,这可不聪明。”说着,
他脸一板,眼睛依旧眯着,透着股公事公办的严肃:“杨明辉下午在柯老板那儿立了字据,
我这有张传讯条。跟我走一趟吧,别添乱。”要是周守根当时听了朋友们的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