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萝卜
深紫色的土壤粘附在她的脚踝上，每一次拔起萝卜，都伴随着细微的噗嗤声，紫色的汁液从她指缝和脚趾间渗出，染出一片斑驳。
“诸神在上，又是一天，又是一亩紫萝卜。”
旁边田埂上的女孩卡莉亚嘟囔着，捶了捶自己的后腰，“我感觉自己都要变成萝卜了。”
莱娜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轻声回应：“至少我们没饿死，卡莉亚。
记得我祖母说过，她小时候，饥荒年是会死人的。”
“没饿死？”
卡莉亚嗤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是啊，达芙妮女神赐予的恩典让我们活下来了，然后呢？
贵族老爷们就能更狠地压榨我们了。”
两个女孩并肩劳作着，放眼望去，整片田野都是深浅不一的紫色——深紫的土壤，紫黑的萝卜叶子，还有那些被***后堆在田埂上的、表皮深紫内心亮紫的萝卜。
“你知道吗，”卡莉亚继续抱怨，“我爹说二十年前，我们家还有一小块麦田呢。
虽然收成不好，但至少秋天能看到金黄的麦浪，过年能吃上真正的面包，偶尔还能熬点麦芽糖。”
莱娜的动作慢了下来。
麦芽糖，她几乎忘了那是什么味道。
只记得很小的时候，似乎尝过一点，那种温暖的甜蜜，与现在每日啃食的生萝卜的土腥味截然不同。
“那时候达芙妮女神刚刚赐下这种萝卜，”卡莉亚的声音带着讽刺，“说是吃了对眼睛好，能让人在黑暗中看得更清楚。
天知道我们这些穷人需要在黑暗中看清什么？
大概是看清自己有多穷吧！”
莱娜忍不住轻笑一声，随即又警惕地看了看西周。
监工的身影还在远处，她稍微放松了些。
“然后呢？”
莱娜问道，虽然她听过这个故事很多遍，但还是愿意听卡莉亚讲下去——这是田间少有的娱乐。
“然后不知是哪个聪明的贵族老爷发现，这玩意儿产量比麦子高多了！
一根萝卜能长这么大！”
卡莉亚比划着一个夸张的大小，“一亩萝卜能养活的人比一亩麦子多得多。
于是乎，唰——一下子，麦田全都变成了萝卜田。”
莱娜点点头。
她记得自己五六岁时，还见过最后一片麦田。
金黄色的，在夕阳下会发光，风一吹过，麦浪翻滚，像极了诗人口中神界的景象。
后来那片麦田也被犁平，种上了萝卜。
“现在呢？”
卡莉亚继续抱怨，一边机械地拔着萝卜，“全是萝卜，萝卜，萝卜！
早上喝萝卜粥，中午吃萝卜汤，晚上啃烤萝卜！
吃萝卜，卖萝卜，连做梦都是紫色的！
我说达芙妮女神为什么非要赐下这种作物？
说是为了保护眼睛，我看是为了让贵族能养更多像我们这样的奴隶吧！”
“别这么说，”莱娜警惕地看了看西周，“女神是好意。
听说她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吃饱，才赐下这些作物的。”
“好意？”
卡莉亚冷笑，“那她的好意可真够沉重的。
你看这两年，萝卜产量明明更大了，我们分到的口粮却更少了。
贵族老爷们说‘物多则贱’，要平衡市场！
平衡他个大头鬼！”
莱娜沉默地继续劳作。
卡莉亚说的都是实话。
自从萝卜成为主粮后，人口确实增加了，但人命也变得更廉价了。
贵族们发现既然能用萝卜养活这么多奴隶，何必还要给他们更好的待遇？
“我听说，”卡莉亚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有些地方的贵族甚至不再给奴隶吃萝卜了，而是种一种更廉价的作物，叫‘玉米’。
说是达芙妮女神最近才推广的，产量比萝卜还大，吃多了会发胖，但总比饿死强。”
莱娜皱眉：“玉米？
听起来很奇怪。”
“据说是从极西之地传来的神赐之物，”卡莉亚耸耸肩，“谁知道呢？
反正咱们这辈子是别想再尝到麦子的味道了。
哦，监工又来了，快干活吧。”
监工的鞭子抽打在空气中，发出刺耳的响声。
女孩们立刻低下头，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莱娜的思绪却飘远了。
达芙妮女神，那位传说中美丽无比的神明，为何会想到赐予人间这些作物？
她真的知道人间正在发生什么吗？
她想起去年节日时，远远看到过一次贵族们祭祀达芙妮女神的仪式。
祭坛上摆满了各种精致的食物，甚至还有用白糖雕成的小像。
那是莱娜第一次看到白糖——洁白如雪，细腻如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凝固的阳光。
当时祭司高声宣告：“达芙妮女神赐予我们甜蜜与丰饶，愿她的恩泽如月桂之香，传遍西方！”
然而祭典结束后，那些祭品都被贵族们带走享用了，平民们只能分到几块加了萝卜碎的甜糕——那己经是难得的款待。
莱娜叹了口气，继续弯腰劳作。
她的手掌早己磨出厚茧，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掉的紫色污渍。
这片紫壤束缚着她和所有像她一样的人，给予生存，却剥夺了生活的滋味。
日落时分，监工终于吹响了收工的号角。
莱娜和卡莉亚互相搀扶着首起酸痛的腰背，拖着疲惫的步伐向村庄走去。
“你说，”卡莉亚突然问道，“如果我们向达芙妮女神祈祷，她会听到吗？
会让我们尝一点真正的甜蜜吗？”
莱娜望着天边渐渐沉落的夕阳，轻声道：“也许吧。
但女神那么忙，恐怕没空理会我们这些萝卜田里的祈祷。”
两个女孩相视苦笑，然后各自走向自己的茅屋。
莱娜知道，明天，后天，大后天，她的人生都将继续在这片紫壤中重复——拔萝卜，吃萝卜，做梦都是紫色的。
她没想到的是，命运的转折即将来临，以一种她从未预料的方式。
但此刻，她只是又一个疲惫的萝卜田少女，带着满身的紫色污渍和空瘪的胃袋，走向那个永远弥漫着萝卜气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