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晨光像被过滤过的蜂蜜，透过智能玻璃的缝隙，在客厅地板上淌出一道暖金色的光带。江辰蹲在光带边缘，指尖在全息投影控制器上轻轻一滑——随着“嗡”的一声轻响，淡蓝色的光影在他面前展开，瞬间铺满了半面墙。
画面里是2020年的海边婚礼。苏予穿着极简款的白色婚纱，裙摆在海风里像被吹皱的云，她踮着脚，把一朵白色玫瑰别在江辰的西装翻领上，阳光落在她的发梢，染出一层细碎的金芒。“你看你，领带又歪了。”她笑着伸手调整，两颗小虎牙在嘴角陷出浅浅的梨涡，“说好要一起看100次日出的，可不能反悔。”
江辰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向坐在轮椅上的苏予——她穿着米白色的居家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筋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此刻，她正伸出指尖，轻轻划过投影里婚纱的裙摆，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肥皂泡。
“这个女生……”苏予的声音很轻，语速比常人慢半拍，每个字都像是在舌尖滚了一圈才落下来，“眼睛和我很像，笑起来也有两个小坑。她很爱你，对吗？”
江辰把她的手从投影光膜上轻轻挪开，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隔着棉质睡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跳的节奏。“她就是你，阿予。”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2020年6月18日，在青岛的石老人海滩，你说要和我看100次日出，这是我们的约定。”
苏予的指尖在他的胸口轻轻摩挲着，眼神里的茫然像一层薄雾，始终没散开。“约定……”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从一堆破碎的玻璃片里找一块完整的，“我好像记不起来了。脑子里都是雾，想抓的东西都在雾里飘。”
江辰没再说话，只是俯下身，把她腿上盖着的薄毯往上拉了拉。晨光里，他能清楚地看到苏予眼角的细纹——不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是这两年“记忆熵增”一点点刻下的。作为神经科学家，他比谁都清楚，这种“雾”不是普通的健忘，是记忆从“有序”向“无序”的自发性坍塌：那些曾经绑定着情感的连贯片段，正像被潮水冲刷的沙堡，一点点碎裂成剥离了温度的事实碎片。
他起身走向厨房，白大褂的口袋里滑出两本笔记本，落在料理台上。一本是深蓝色封面，封面上印着“神经实验数据”，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参数，纸页边缘被翻得有些毛躁；另一本是浅粉色封面，封面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苏予画的简笔画，两个火柴人牵着小手，头顶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下面写着“阿辰和阿予”。这本是他的“记忆笔记本”，里面记满了苏予的日常喜好：“每周三爱吃草莓蛋糕，要动物奶油的”“看电影时喜欢把脚搭在沙发扶手上”“听到《卡农》会想起大学时的琴房”……最新一页的日期是昨天，上面写着：“阿予今天画了ΔS符号，摸了三次，没说是什么。”
智能冰箱自动弹出冷藏层，江辰拿出一盒牛奶，倒进锅里加热。全息电视突然自动亮起——是早间新闻的推送，女主播的声音带着程式化的平稳：“本市近一个月已发生17起‘记忆空白案’，受害者均表示丢失‘情感密集型记忆’。其中，市民张女士丢失了‘儿子高考录取时的记忆’，目前仅能回忆起‘儿子考了620分’的事实，却无法记起当时拥抱的触感与情绪；市民王先生则丢失了‘求婚记忆’，只残留‘在江边跪了3分钟’的片段，对当时的心跳加速与紧张感毫无印象……警方初步判断，案件或与非法脑机接口技术有关，目前已成立专项调查组。”
江辰伸手去按暂停键，苏予的声音却突然从客厅传来：“这个‘空白’……和我脑子里的‘雾’很像。”
他回头时，看到苏予正盯着电视屏幕，眼神里的雾似乎散了一瞬，多了点细碎的光亮。“我有时候也会这样，”她慢慢说，“比如看到草莓蛋糕，知道自己喜欢吃，却想不起来喜欢的感觉；听到《卡农》，知道这是首熟悉的曲子，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江辰走过去，关掉了电视。他蹲在苏予面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总是比常人凉一点，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别想了，”他轻声说，“今天我们吃你喜欢的草莓蛋糕，我已经让甜品店送过来了。”
苏予点点头，目光落在旁边的草稿本上。那是她这两年不离手的本子，每页都画着奇怪的图案：交织的曲线像神经网络，旁边总跟着一个希腊字母“ΔS”熵增符号，角落里还会画一个小小的“∞”无限符号。她伸出手，拿起笔，在新的一页上又画起了熟悉的曲线，笔尖在“∞”符号上停顿了一下，轻轻画了个圈。
江辰看着她的动作，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钝痛。作为研究“记忆固化”的神经科学家，他试过无数种方法——从经颅磁刺激到靶向药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苏予的记忆一点点“熵增”。直到三个月前，他的团队终于研发出了“灵魂棱镜”技术，理论上能分离记忆的“事实载体”与“情感标签”，再重新绑定，可动物实验的结果却让他犹豫：恒河猴在试验后虽然能完整复述“找到香蕉”的过程，却失去了对香蕉的兴奋感，情感剥离率高达89%。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客厅的安静。江辰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他的助手小陈——陈阳，一个25岁的脑机接口工程师，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像刚从实验室里钻出来，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手里紧紧攥着一叠实验报告。
“江哥！”小陈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还没等江辰让他进门，就把报告塞了过来，“成了！‘灵魂棱镜’的最新实验数据！恒河猴的记忆复述准确率达到98%，情感剥离率……虽然还有65%，但比上次降了24个百分点！我们调整了杏仁核的电极位置，现在能初步实现‘情感锚定’了！”
江辰接过报告，手指在“情感剥离率65%”的数字上反复摩挲。他的心跳开始加速——65%，虽然还很高，但已经是三个月来的最好结果。如果能再优化参数，说不定能把剥离率降到50%以下，甚至更低。
“江哥，你看这个！”小陈指着报告里的脑电波图谱，“这是猴子看到香蕉时的杏仁核反应，虽然不如之前活跃，但已经有了波动！这说明我们的‘情感锚定程序’起作用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太激动，声音放低了些，朝客厅里的苏予看了一眼，小声说，“苏予姐还好吗？”
江辰点点头，示意他进来。“阿予，这是小陈，我实验室的助手。”他介绍道。
苏予抬起头，对小陈笑了笑，又低下头继续画她的涂鸦。小陈看着草稿本上的“ΔS”和“∞”符号，好奇地问：“苏予姐，你画的这是……神经网络吗？这个ΔS是熵增符号吧？”
苏予的笔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江辰赶紧打圆场：“她就是随便画画，打发时间。”他把小陈拉到厨房，压低声音问：“人体试验的申请流程，能加快吗？”
小陈愣了一下，眼镜滑到了鼻尖上。“江哥，你要申请人体试验？”他扶了扶眼镜，语气里带着犹豫，“虽然数据有进步，但65%的情感剥离率还是太高了，万一出问题……”
“我知道风险。”江辰打断他，目光落在客厅里苏予的背影上，“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阿予的记忆熵增越来越快，再等下去，她可能连我是谁都会忘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第一例试验，我来做——对象是苏予。”
小陈看着他的眼神，知道自己劝不动。作为跟着江辰三年的助手，他比谁都清楚，苏予不仅是江辰的妻子，更是他研究“记忆固化”的最初动力——三年前，苏予还没出现记忆问题时，是江辰最默契的研究伙伴，两人一起提出了“记忆熵增可引导”的初步设想，只是后来苏予突然出现症状，江辰才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灵魂棱镜”的研发中。
“我明白了。”小陈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我已经把初步的申请材料准备好了，你看看没问题的话，我今天就提交给伦理委员会。对了，昨天实验室的系统监测到一次异常访问，对方技术很高，只留下了一个‘∞’符号的访问日志，我已经让安全部门去查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符号？”江辰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想起苏予草稿本上的符号，“你把日志发给我看看。”
小陈点点头，点开平板上的文件。江辰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符号，笔触角度和苏予涂鸦里的几乎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刚才苏予看到新闻时说的话，想起她画涂鸦时的专注，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不安——这个符号，到底代表着什么？苏予和那次异常访问，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江哥？你没事吧？”小陈看着他脸色不对，担心地问。
“没事。”江辰回过神，把平板还给小陈，“申请材料我晚上看，你先提交吧。对了，草莓蛋糕快到了，一起吃点？”
小陈摆摆手：“不了江哥，我得回实验室盯着数据，万一有新的波动呢？”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江哥，不管怎么样，注意安全。苏予姐那么好，肯定会好起来的。”
小陈走后，客厅里又恢复了安静。江辰走到苏予身边，看到她已经画完了一页，正在翻前面的内容。草稿本的边缘，有一行被铅笔轻轻划掉的小字，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ΔS=情感浓度×记忆关联度”。
“阿予，”江辰轻声问，“你画的这些，是什么意思呀？”
苏予抬起头，眼神里的雾又浓了些。“我不知道，”她摇摇头，“就是觉得应该这么画，画完心里会舒服点。”她把笔放下，伸手抓住江辰的手，“你刚才和那个男生说的‘灵魂棱镜’，是什么呀？”
江辰心里一动，斟酌着说：“是一个能帮你‘看清’雾里东西的技术，说不定能让你想起我们的约定。”
苏予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有星星落进了雾里。“真的吗？”她问，“那我能试试吗？我想想起看日出的感觉，想想起草莓蛋糕的味道。”
“能。”江辰握紧她的手，“我们一定会想起的。”
晨光渐渐爬满了整个客厅，落在苏予的草稿本上，把“ΔS”和“∞”符号染成了暖金色。江辰看着那些符号，又看了看苏予期待的眼神，心里的不安和坚定交织在一起——他不知道“灵魂棱镜”会不会成功，不知道那个“∞”符号背后隐藏着什么，更不知道这场与“记忆熵增”的对抗，最终会走向何方。但他知道，为了苏予，为了那些褪色的记忆，他必须走下去。
这时，门铃又响了——是甜品店送来了草莓蛋糕。江辰起身去开门，手里还攥着苏予的草稿本，那行被划掉的小字在他心里反复浮现：“ΔS=情感浓度×记忆关联度”。他隐隐觉得，这或许就是解开“记忆熵增”的关键，也是苏予留给自己的，最珍贵的线索。
客厅里，苏予正盯着全息投影里的婚礼画面，指尖轻轻跟着画面里的自己，一起调整着虚拟的领带。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像在她的轮廓上镀了一层光，让那些因记忆熵增留下的疲惫，暂时淡了些。
江辰端着草莓蛋糕走过去，把一块放在苏予面前的盘子里。“尝尝看，”他说，“还是你喜欢的动物奶油。”
苏予拿起叉子，叉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奶油在她的舌尖化开，带着淡淡的草莓香。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努力捕捉什么。“好吃，”她慢慢说，“好像……有点熟悉的感觉。”
江辰的心里一暖。他知道，这只是微小的进步，距离真正“锚定”情感还有很长的路。但至少，在这一刻，那些褪色的记忆，似乎有了一点点重新染上温度的可能。
他看着苏予吃蛋糕的样子，又看了看草稿本上的符号，默默在心里说：阿予，再等等我。我们一定会一起想起100次日出的约定，一定会让那些褪色的昨日，重新变得鲜活。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个“∞”符号的异常访问，那个被划掉的公式，还有苏予涂鸦里隐藏的秘密，正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向他收紧，将他和苏予，都卷入一场关于记忆、情感与熵增的巨大漩涡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