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墙裂着口子,枯藤死抠墙缝。
灶台冰冷。
秦不语踮脚,看着瓦罐里翻滚的漆黑药汁。
十二三岁,瘦得像柳条,旧棉袄空荡荡。
苦涩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咳……咳咳咳……”里屋撕心裂肺的咳嗽。
每一声,都抽在心上。
他攥紧拳,指甲陷进掌心。
深吸气,伸手入怀最深处。
摸索半天,掏出洗得发白的小布包。
层层打开,五枚磨亮的铜板。
这是他熬了两夜,替里正抄户册换来的。
三十文一剂的药方,像山压下来。
家里己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绝望,无声蔓延。
“唉……”叹息在门口响起。
里正秦守拙提着个小布袋走了进来,看到灶前单薄身影,又叹一声。
“不语娃子,一点小米,熬粥。”
“多谢守拙叔。”
少年转身,低头,规矩行礼。
声音轻,带着不该有的沉重。
秦守拙看着少年清瘦的脸,沉默半晌。
“药钱……叔再想想法子。”
在这偏僻的小山村,多数人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秦不语没说话,默默将小米袋往灶台里挪稳。
情,记下。
指望,不敢有。
秦守拙摇头,走了。
院子刚静,嚣张的哼歌声撞了进来。
张彪穿崭新棉袄,圆滚滚,啃着白面馍馍,油香刺鼻。
他故意在院门口停下,扯公鸭嗓:“喂!
后山榛子林,我爹说开春后归我家了!
闲杂人等,滚远点!”
秦不语添柴的手,顿住,指节发白。
那片林子,是秋日里唯一的零嘴来源。
火气窜起。
他想争。
可看到张彪敦实身板,再看看自己……他松开柴火,低头,继续拨弄灶膛。
沉默,是反抗。
“呸!
小人得志!”
隔壁门响。
王瘸子拄拐出来,对着背影啐了一口。
扭头看向灶前少年。
“小子!
光盯药罐子有用?”
秦不语抬头,眼带迷茫。
“得变成硬骨头!”
王瘸子拐杖戳地,“你爹留下的东西,才是根本!
别当破烂!”
说完,回屋。
院子静下。
药罐咕嘟。
秦不语站立原地。
王瘸子的话,像闪电劈进心里。
他猛转身,走到墙角,打开父亲留下的箱子。
一把开裂旧猎弓,一本泛黄书册——《铁骨拳经》。
父亲模糊的身影闪过脑海。
据说父亲早年在洲府大军里当过差,退役回来成了猎户,脊梁挺首。
秦不语十岁那年,到山里打猎有去无回,尸骨都没找全。
母亲咬牙扛起家,缝补、浆洗、垦荒……终在三月前,咳血倒下。
他蹲下,拂去书上灰尘。
动作慢,认真。
就着墙缝微光,对着图画一字一句的看。
眼神,逐渐变得专注。
内心念头疯长:后山去不了,还有深山。
弓坏了,可修。
拳法难,可练。
光发愁,没用。
得变强。
他合上书,眼锐如刀。
瘦弱身躯里,什么东西醒了。
前路难。
但他决定,用这副没长成的骨头,砸出一条生路!
“不语!
不语!”
压低的喊声。
虎头虎脑的赵不屈猫腰溜进院,怀里揣着东西。
“给!”
他掏出个还温热的粗粮饼子,硬塞到秦不语手里,“我爷刚烙的,趁热吃!”
秦不语愣了下。
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
他没推辞,接过,低声道:“谢了。”
赵不屈咧嘴一笑,露出虎牙。
“跟我客气啥!”
他父母早逝,是吃百家饭、由爷爷拉扯大的野小子,跟秦不语光***玩到大,情同兄弟。
“你娘咋样?”
赵不屈凑近里屋门帘,小声问。
“还是咳。”
秦不语声音沉闷。
赵不屈拍拍他肩,无声安慰。
两个少年,在冷灶前分食一个饼子。
“听说没?”
赵不屈咽下饼渣,压低声音“张家扩仓,是要囤粮压价!
李寡妇家那几亩好田,秋后怕是要姓张了!”
秦不语沉默。
看向虚空。
村子里,张贵是富户,巴结着镇上税吏,俨然土皇帝。
秦守拙这里正,也得多番忍让。
几天后,祠堂前空地。
冷风嗖嗖。
十几号村民缩脖子聚着。
张贵穿缎面棉袍,站在石阶上,拿着账簿。
人群议论声纷纷:张家修粮仓,管两顿稀饭,包三天工。
秦不语站在人群边缘。
赵不屈猫腰凑过来。
“妈的,又是这阵仗。”
他爷俩是外来户,没田,更受挤兑。
秦不语目光看向一侧。
李寡妇低头,绞着衣角。
身边站着瘦小儿子。
孤儿寡母,想守好田地,如稚子怀金过闹市。
张贵开始点名。
“赵老西,和泥!”
“钱老二,搬砖!”
……点到胡三,张贵皱眉。
“胡三!
你去年就偷奸耍滑!
今年滚蛋!”
胡三嬉皮笑脸:“张员外,给次机会嘛!”
“你的工,”张贵目光一转,指秦不语,“让他顶了!”
“不语娃子,给你干两份工,一天算你六文!”
人群骚动。
六文?
两人活?
还让秦不语替胡三扛活?
赵不屈瞬间涨红脸,青筋暴起,张嘴要吼。
一只瘦削有力的手猛拉他胳膊。
秦不语。
赵不屈扭头,见好友低头,看不清表情。
但拉他的手,指节绷白。
秦不语缓缓抬头,目光平静看张贵。
“张叔。
我娘病着,不能长时间离人。
***一份,拿三文,行吗?”
张贵脸瞬间阴沉。
“嫌少?”
一声冷哼“爱干不干!
等着给你娘喝西北风!”
空气凝固。
所有目光压来。
屈辱感,冰虫爬脊。
秦不语沉默几秒,风刮过空地声,清晰入耳。
最终,喉结一动。
“***。”
声音低沉,认命后的坚定。
张贵哼一声,像打发苍蝇般挥了挥手。
赵不屈气抖,被秦不语死死按住。
“吵没用。”
秦不语沙哑“家里还等米下锅。”
他弯腰,拿起冰冷扁担。
“六文……能多买把米,或许……割条肉给娘补补。”
心里对自己说。
赵不屈看好友沉静侧脸,火气泄了,只剩酸涩。
他一把夺过扁担。
“我帮你!
两人快!”
两少年,一瘦一壮,扛着沉重工具,走向尘土飞扬的工地。
扁担沉重。
压弯了少年肩膀,也压重了少年的心。
张贵叉腰监工,唾沫横飞。
几个帮闲围着奉承。
赵不屈闷头干活,力气大,一人抵俩。
秦不语沉默,搬砖、和泥,手脚不停。
“啧,秦家小子,倒是能忍。”
搬砖的钱老二路过,低声对旁人道。
“不忍能咋?
爹死得早,娘又病……唉。”
旁人叹气。
“听说他爹当年在军中,有点名堂?
咋混成这样?”
“屁!
要有名堂,能死山里?
早享福去了!”
闲言碎语,飘进耳朵。
秦不语抿紧嘴,当没听见。
休息时,赵不屈把水囊塞给秦不语。
“喝!”
他自己用袖子擦汗。
秦不语接过,喝一口,温水润了喉。
“不屈,谢了。”
“屁话!”
赵不屈捶他一下,不重。
角落,李寡妇的儿子偷偷抹泪。
张贵家的帮闲,刚故意找茬,骂了他娘。
秦不语看着,手捏紧砖块。
赵不屈顺着目光看去,怒起:“***!
我去……”秦不语再次拉住他。
摇头。
眼神里有无奈,更有超越年龄的冷静。
“我们惹不起。”
赵不屈咬牙,最终泄气坐下。
“妈的,这不当人的狗东西!”
秦不语望向村外连绵大山。
父亲当年,是否也这般无力?
收工。
张贵慢条斯理的发着工钱。
到秦不语,六枚铜板,丢过来,散落地上。
“拿好,别又说叔亏待了你。”
秦不语身体僵了下。
缓缓弯腰,一枚一枚,捡起沾土的铜板。
赵不屈眼都红了,想冲上去。
秦不语捡完,死死攥住铜钱,拉住赵不屈胳膊。
“走。”
声音平静,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离开工地,走到村口老槐树下。
秦不语摊开手,掌心六枚铜钱,滚烫。
他拿出三枚,塞给赵不屈。
“你的。”
赵不屈一愣,推开:“你干啥?
你娘等着买药!”
“活,一起干的。”
秦不语坚持,眼神执拗“拿着,给你爷打酒。”
赵不屈看着好友清亮的眼,鼻子一酸。
最终,接过三枚铜钱,紧紧握住。
“不语,咱们……!”
“嗯。”
秦不语重重点头。
夕阳把两个少年身影拉长。
一个沉静如深潭,一个烈性如火药。
未来艰难。
但少年的脊梁,己在寒风中,挺得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