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食堂

我这辈子干过最硬着头皮的事，就是跟我爸开口，说要盘下“老王记面馆”自己干。

那天的事儿我记得门儿清，是个礼拜天，天气闷得跟泡在温水里似的。

我家那老式风扇吱呀呀地转，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我妈在厨房里剁饺子馅，咚咚咚的，每一下都像剁在我心尖上。

我咽了口唾沫，看着我爸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研究他那张永远也研究不明白的彩票走势图。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发干：“爸，跟您商量个事儿。”

“嗯？”

我爸头都没抬，手指头在图纸上划拉着，“钱不够花了？

你说你，当初非要去闯，现在知道锅是铁打的了吧？”

这话硌得我心里难受。

我之前跟人合伙搞了个什么新媒体工作室，专给小微企业拍宣传片，结果合伙人卷了甲方的预付款跑路了，留给我一屁股烂账。

那事儿之后，我在家萎了小半年，成了我爸嘴里“眼高手低”的典型反面教材。

“不是要钱。”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肺管子都跟着疼，“是……我看中了个店。

就咱家以前老去的那条老街，拐角那个‘老王记面馆’，老王叔不是要回老家带孙子吗，店想盘出去。”

我爸这下终于把眼镜往下拉了拉，从镜框上头看我，那眼神，跟看外星人似的：“啥？

盘店？

陈凡，你上一回的窟窿还没填上呢，这又琢磨着往里跳？

你当开馆子是过家家呢？”

我妈听见动静，举着沾满韭菜叶的刀就从厨房探出头来，一脸紧张：“凡凡，怎么回事？

什么店不店的？”

得，审判席全员到齐了。

我硬着头皮，把打好的腹稿往外倒：“妈，没事儿。

我就是觉得，那地段还行，店不大，租金老王叔说能商量。

我想着，老老实实做点小生意，总比给人打工强吧？

现在工作多难找啊。”

“做生意？

你会做什么生意？”

我爸把彩票图纸往茶几上一拍，声音都高了几分，“你除了会泡方便面，你还会做什么？

开面馆？

老王那手艺是祖传的！

你连个西红柿鸡蛋面都煮不利索！”

这话戳我肺管子上了，但也激起了我那点可怜的反抗心。

“我不一定非要做面馆啊！

我可以做……做点不一样的，私房菜，小炒，有特色的那种！

现在年轻人都讲究这个！”

“特色？

啥特色？

特色就是贵，就是没人吃！”

我爸气得首摆手，“我告诉你陈凡，家里没钱给你折腾了！

我那点棺材本，还得留着防老呢！

可经不起你这么祸祸！”

我妈赶紧过来打圆场，用没拿刀的那只手拍我爸胳膊：“老陈，你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急眼。”

然后又转向我，语气软和下来，“凡凡，不是妈不支持你，可开馆子太辛苦了，起早贪黑的，而且风险太大。

你看隔壁楼老李家的儿子，开个奶茶店，半年赔了二十多万，现在两口子天天吵架……”我知道他们是担心我，怕我再摔跟头。

可那段时间，我真是憋屈坏了。

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以前称兄道弟的朋友听说我欠着债都躲着走。

我就觉得，我得干点啥，哪怕是最笨最累的活儿，也得自己挣条路出来。

那条老街，那个小小的店面，就像黑夜里唯一能看到的一点光，我魔怔了似的就想抓住它。

我低着头，声音不大，但挺倔：“爸，妈，我知道我以前混蛋，不懂事，让你们操心了。

但这次我是真想好了。

不用家里的钱，我……我去贷款。”

“贷款？！”

我爸一听这俩字，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你拿什么贷？

你有个正式工作吗？

你有抵押吗？

啊？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那场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我爸撂下狠话，说我要敢去贷款，他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我妈唉声叹气，偷偷抹眼泪。

但我那时候就跟鬼迷心窍了一样，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我偷偷联系了中介，看了店，跟老王叔磨破了嘴皮子，把租金压到了我能承受的极限。

然后，我找了一家小额贷款公司，利息高得吓人，签合同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我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可我没别的路了。

搞定这一切，我才拿着租赁合同和贷款协议回家。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爸看着那几张纸，脸黑得能滴出水，半天没说话。

最后，他猛地站起来，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妈红着眼圈，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凡凡，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啊……”我心里也堵得慌，但只能强撑着：“妈，我会干出个样来的。”

过了大概一个礼拜，我爸的气好像消了一点，至少愿意上桌跟我一起吃饭了。

有一天晚上，他闷闷地喝了口酒，突然说：“店盘下来了，打算怎么弄？”

我一愣，赶紧说：“简单装修一下，墙刷刷，桌椅换换……老王那灶台我见过，老式的那种，费煤气，火候还不好控。”

我爸打断我，眼睛看着别处，“我认识个朋友，搞二手厨具的，能淘换个差不多的，便宜。”

我心里一热，鼻子有点酸。

“爸……别叫我！”

我爸还是板着脸，“我告诉你，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我跟你妈……最多也就是帮你搭把手，别的，甭想！”

就这样，在我爸那种“恨铁不成钢”又忍不住想帮一把的复杂情绪中，接手店铺的工程算是启动了。

真正开始干，才知道开个店有多麻烦。

老王叔留下的是一堆烂摊子，墙上的油污得用铲子刮，下水道动不动就堵，后厨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抹布味儿。

装修那段时间，我爸嘴上骂骂咧咧，但几乎天天都来。

他以前在厂子里干过钳工，有点手艺。

水电线路是他带着我重新布的，他说老王那线路老化了，不安全。

安抽油烟机的时候，他在梯子上忙活，我在下面扶着，他汗珠子顺着花白的头发往下滴，滴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有一次我忍不住说：“爸，歇会儿吧，雇个人干也行。”

他在梯子上头也不回地吼我：“雇人？

你钱多烧的啊？

就你这贷款，猴年马月能还上？

有点钱不知道省着点花！”

我闭上嘴，不敢再吭声。

我知道，这是他表达关心和心疼的独特方式。

我妈则负责后勤，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送饭送水，打扫我们折腾出来的垃圾。

她看着店里一点点变样，偶尔会露出一点笑容，说：“嗯，这么一弄，是亮堂多了。”

店里的桌椅，是我跟我在二手家具市场淘的。

美式乡村风格？

纯属扯淡。

就是图便宜，看着还结实。

那张梵高的《星空》，是我在淘宝上花十九块九包邮买的，挂上去纯粹是为了挡住墙上的一块怎么都弄不掉的霉斑。

一切准备就绪，开业前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空荡荡的店里。

夕阳从玻璃门照进来，给崭新的桌椅镀上一层金边。

店里很安静。

我爸破天荒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明天就开业了，沉住气，别慌。

菜价定实在点，分量给足点，刚开始，挣个口碑。”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妈则双手合十，对着空荡荡的厨房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灶王爷保佑，保佑我儿子生意顺顺利利，平平安安……”那一刻，我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愧疚，也充满了力量。

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背后有他们。

我暗自发誓，一定要把这家店经营好，不能再让他们失望了。

我甚至幻想过，一年后，我还清了贷款，店里坐满了客人，我爸妈坐在收银台后面，乐呵呵地数着钱……唉，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雄心壮志，就跟肥皂泡一样，看着漂亮，一戳就破。

现实是，开业三个月，除了开头几天亲戚朋友来捧场热闹了一下，之后的日子，用门可罗雀来形容都算客气了。

“凡尘小厨”？

客人怕是觉得太“凡尘”了，根本不屑于进来。

我每天对着空荡荡的桌子，心里那点热火，被现实一盆一盆的冷水，浇得就剩下一点快熄灭的烟儿了。

首到那个晚上，我遇见了那位穿着破旧官袍、问我能不能赊账的白胡子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