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海上的好手。
可捞上来的银鲳,从不给我吃。
我的碗里,永远只有清汤。
我家有条小渔船,漆掉了大半,在码头一堆新船里。
蔫头耷脑的,像个总也睡不醒的老头。
可我爸董昌海,是这片海域最好的渔民。
他总能从别人捞不到鱼的地方,拖上来一网又一网亮闪闪的银鲳。
那些鱼,背上泛着青光,肚子雪白,肥得流油。
但这些鱼,跟我没关系。
最新鲜、最肥的,要挑出来卖给镇上最大的酒楼“海天阁”。
剩下的。
是给我那个正在长身体的宝贝弟弟董嘉豪炖汤、香煎、红烧的。
而我,董明月,我的晚饭,永远是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
偶尔运气好。
能分到一勺鱼汤,那汤清得像水,飘着几根葱花。
奶奶说,这是给我“尝尝鲜”。
“丫头片子吃那么腥干什么?
嘴里一股子咸气。
以后上了花絮,婆家要嫌弃的。”
奶奶一边用筷子把锅里最后一点鱼肉刮到董嘉豪碗里。
一边头也不抬地教训我。
我低着头。
用勺子在碗里搅过来,搅过去,那几粒可怜的米被我搅得晕头转向。
咸气?我的心早就被这不公平泡得又咸又苦了。
傍晚。
太阳刚挨着海平面,把整个码头都染成了橘红色。
那个总来收“码头费”的鱼贩子刘二爷。
又踢踏着他那双万年不变的人字拖过来了。
他这人,五十来岁。
黑得像块炭,一口大黄牙,笑起来的时候。
我总觉得能闻到一股鱼腥和烟草混合的臭味。
他不是来收鱼的,是来收钱的。
我们家这条破船停在码头,每天都得给他交钱,美其名曰“管理费”。
我爸董昌海正蹲在地上,把今天打上来的银鲳按个头大小分开。
大的给酒楼,小的留家里。
他手脚麻利,但背影看着,总有点窝囊。
刘二爷一过来。
我爸就赶紧站起来。脸上堆着笑,递过去一根烟。
“二爷来了。”
“嗯。”
刘二爷接过烟,夹在耳朵上,眼睛却不看我爸,而是四处乱瞟。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们家的小饭桌上。
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我面前那碗清汤寡水的粥上。
我下意识地想把碗往自己这边挪一挪,藏起来。太丢人了。
可我的动作慢了。
刘二爷踱着步子走过来,人还没到,那股子味儿先到了。
他弯下腰,伸长脖子,斜着眼睛瞅我的碗。
然后,他那满口黄牙就咧开了,发出一声短促又刺耳的笑。
“嗤。”
他直起身子,看着我爸,又指了指我,声音大得半个码头都能听见。
“老董,我没看错吧?这可是老海王的亲孙女啊。
当年你爹在海上那叫一个威风。
怎么到了孙女这辈。
碗里干净得连片鱼鳞都刮不出来?”
这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戳进了我的心里。
我爷爷,董成山,在世的时候,人人都叫他“老海王”。
听说他只用一根鱼竿,就能在风浪里钓起上百斤的大鱼。
我们家的船,虽然现在破了,但当年是这码头最大最威风的。
那时候,谁敢不给我们董家面子?
可爷爷死后,一切都变了。
我爸没学到爷爷一半的本事,只会埋头撒网,赚点辛苦钱。
家里的主,也变成了我奶奶。
码头上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指指点点的。
那些眼神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嘲笑。
我爸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结结巴巴地说。
“二爷,你……你别拿孩子开玩笑。
明月她……她肠胃不好,吃不了太油腻的。”
“肠胃不好?”
刘二爷笑得更欢了。
他拍了拍我弟弟董嘉豪的脑袋。
嘉豪正抱着一条比他胳膊还粗的鱼在玩。
“我看你家小子的肠胃就挺好嘛!
老董啊,你这可不行,一碗水端不平啊。”
奶奶从屋里走出来。
手里拿着个布袋,里面是今天要给刘二爷的“码头费”。
她一听这话,脸立刻拉得老长。
“刘二,你少在这儿胡咧咧!
我们家怎么养孩子,关你屁事?钱给你,赶紧滚!”
奶奶把钱袋子塞到刘二爷手里,一副要赶人的架势。
刘二爷掂了掂钱袋,脸上的嘲笑一点没少。
他没跟我奶奶吵,只是又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条没人要的野狗。
“行,我走。不过老董家的,你可记住了。
丫头养得再精贵,也是泼出去的水。
儿子才是根,可别本末倒置了。”
说完,他转身,踢踢踏踏地走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了。
但那些目光留下的灼热感,还烙在我的皮肤上。
我爸蹲回地上,一声不吭地继续整理他的鱼。
奶奶走到我身边,一把夺过我的碗。
“砰”地一声放在桌子上,粥汤溅出来,烫得我哆嗦了一下。
“吃吃吃,就知道吃!丧门星!要不是你。
我们家会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
丢人现眼的东西!”
奶奶的声音尖利得像刀子。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但我死死地忍住了。
我不能哭,哭了,她会骂得更凶。
“妈,你少说两句。”
我爸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
“我少说两句?董昌海,你还有脸说我?
你看看你那点出息!你爹当年的名声,都让你给败光了!
现在连个收破烂的鱼贩子都敢骑到我们脖子上拉屎!”
奶奶把气全都撒在了我爸身上。
我爸不说话了,只是手里的动作更快了。
好像想通过这种方式,来逃避这一切。
弟弟董嘉豪抱着鱼跑过来,献宝似的举到奶奶面前。
“奶奶,你看,大鱼!我要吃红烧鱼!”
奶奶的脸瞬间由阴转晴,她接过鱼,在我弟弟的脸上亲了一口。
“哎哟,我的乖孙,奶奶这就给你做红烧鱼去!
保管香得你把舌头都吞下去!”
她抱着鱼,拉着董嘉豪,看都没再看我一眼,就进了厨房。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油下锅的“刺啦”声,和浓郁的葱姜香味。
桌子上,只剩下我和我爸,还有我那碗已经凉了的粥。
我看着碗里自己苍白瘦弱的倒影。
刘二爷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碗里干净得连片鱼鳞都刮不出来”。
是啊,连片鱼鳞都没有。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
凭什么?凭什么弟弟就能吃肥美的鱼肉。
我就只能喝清汤?
凭什么我是女孩,就活该被这样对待?
我不是丧门星,我也姓董,我也是“老海王”的孙女!
我猛地站起来。
端起那碗粥。
走到码头边,手一扬。
把整碗粥都倒进了海里。
冰冷的粥汤混着我的委屈和不甘。
瞬间就被浑浊的海水吞没了,连个涟漪都没留下。
我爸被我的举动惊呆了。
他站起来,看着我,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
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转过身,迎着他复杂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也告诉我自己。
“爸,我饿了。我想吃鱼。”
这不是请求,是通知。
那一刻,我看到我爸的眼神里。
除了惊讶,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是慌乱?还是……愧疚?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董明月,再也不要喝那碗连鱼鳞都刮不出来的清汤了。
我要自己去捞,捞比我爸捞的更大、更肥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