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未著身先冷,老槐无语泪先流。”
天穹界西南隅,有村名筑狩,西围千峰如戟,云封雾锁,恍若遗世之桃源,亦似囚仙之牢笼。
村中无通衢大道,唯青石小径蜿蜒,雨后苔痕浸阶,履之微滑,如踏古人脊骨。
屋舍皆茅檐低小,炊烟起时,犬吠鸡鸣,一派浑朴,然细察之,则见窗棂雕花多作“鸾凤和鸣”、“并蒂莲开”,门楣悬符,朱砂所绘,尽是“天赐良缘”、“早得佳婿”之谶——盖因此界男多女少,女子生而尊贵,然尊贵之枷锁,便是“婚姻”二字,如悬顶之剑,如附骨之疽,须臾不可离也。
村口老槐,相传植于开村之始,树龄八百,虬枝盘错,皮若龙鳞,中空而藏风雨,叶茂可蔽日月。
村人婚嫁,必先拜此树,祈“槐”谐“怀”,得怀良人;亦拜树灵,求其见证姻缘,莫使离散。
故老相传,此树有灵,能知姻缘聚散,花开花落,皆应人事。
树下石凳,终年有一女子独坐,名唤小黎。
初时,小黎年方二八,容色清绝,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眸如秋水横波,顾盼生辉。
村中耆老抚须而叹:“此女必非池中物,当嫁仙门,光耀门楣!”
父母亦视若珍宝,绫罗不吝,脂粉常新,唯恐损其颜色,误其良缘。
媒妁之言,踏破门槛,或言某城富商愿以百金聘,或道某山修士可携其登仙——皆被婉拒。
小黎心中所念,非金非玉,非仙非道,唯“良人”二字,如烙印深镌心版。
她信村中古谶:“心怀执念,终其一生只为嫁人,必有仙缘降临。”
遂日日晨起,必对镜理妆,胭脂匀面,螺黛描眉,发髻高挽,插一支褪色银簪——簪头微钝,是亡母遗物,临终执其手,气若游丝:“黎儿……待你出嫁日,换……金凤……”言未毕,手己垂。
小黎含泪应诺,自此,嫁衣之期,便成悬命之索。
岁月如流,朱颜暗换。
二十之龄,求者尚众,然小黎心高,非“顶天立地、视若珍宝”者不嫁;二十五岁,门庭渐冷,偶有鳏夫或寒士试探,皆被其冷眼拒之;三十而立,村中稚子嬉戏,呼其“老姑姑”,她亦含笑应之,然夜深人静,对镜自照,见眼角细纹如蛛网初结,青丝间银霜点点,心如刀绞,妆台前胭脂,愈涂愈厚,愈掩愈显其衰;三十五岁,寒疾初犯,缠绵病榻,药石无灵,唯靠意志强撑,仍日日坐于槐下,望穿秋水;至三十七岁深秋,一场寒潮如玄冥之手,扼其咽喉,高热三日,呓语不绝,手中紧攥那件从未上身的嫁衣——大红织金,鸾凤呈祥,针脚细密如她三十七载春秋,一针一泪,一线一盼,皆织入这方寸锦缎之中。
第西日寅时,霜凝于瓦,月钩如刃。
小黎于榻上轻轻一叹,如释千钧重负,阖目而去。
嫁衣铺展于身,红得刺目,如血,如火,如一场盛大而寂寥的祭奠。
村人殓葬,无悲无喜,唯老村长拄拐立于新坟前,浑浊老眼望天,喃喃:“痴儿……早该醒了。”
语罢,转身蹒跚而去。
是夜,月隐星沉。
老槐树梢,忽绽三朵白花,莹莹如泪,无香无息,映着新坟冷土,凄清绝伦。
花未至晓,便随晨风凋零,落于坟头,覆于嫁衣之上,如天地垂怜,亦如命运嘲弄。
村口石凳,自此空置。
唯余风过槐枝,沙沙作响,似低语,似叹息,诉说着一个关于等待、关于执念、关于被天道遗忘的女子的故事。
而故事的终章,本该是黄泉路上的一抔黄土,奈何桥头的一碗孟婆汤——首至,那一道撕裂幽冥、惊动九霄的金光,自天外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