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烬蹲在刻碑坊的屋檐下,用破布裹着刻刀。
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他脚边积成小水洼,倒映着他苍白的脸——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单薄得像根被雨打蔫的芦苇,眼尾却还留着未褪的青黑,是昨夜在乱葬岗守夜留下的痕迹。
“小烬,又在发呆?”
刻碑坊的学徒阿福踢着水洼走过来,裤脚沾着新泥。
他比苏烬高半头,总爱揪苏烬的辫子(虽然苏烬的辫子早被陈阿公剪了),此刻手里晃着块半刻坏的墓碑:“王掌柜让我把这个送回陈家村,说是你刻的‘陈氏讳阿菊’太丑,死者家属要砸了棺材。”
苏烬攥紧破布。
那方墓碑是他凌晨三点刻的,为了多赚两文钱给陈阿公买止咳药。
碑面的“菊”字最后一捺拖得太长,确实像根歪扭的枯枝。
“我重刻。”
他把刻刀往怀里一揣,转身要走。
“哎哎哎!”
阿福拽住他胳膊,“王掌柜说了,让你把这担子棺材纹刻完再走。”
他指了指院角堆着的七口薄皮棺材,每口棺材的盖板上都刻着“福禄寿禧”——都是给穷人用的“吉纹”,刻坏了倒没人计较,可阿福偏要挑刺。
苏烬咬了咬牙。
他掀开盖在棺材上的油布,拿起刻刀。
雨丝飘进领口,冷得他打了个寒颤,但刻刀触到棺材板的瞬间,他的手突然稳了。
“刻纹要顺着木纹走。”
他低声念叨,这是陈阿公教他的,“木头会呼吸,你得顺着它的脾气,刻出来的纹才活。”
刻刀在“寿”字的长横上游走,木屑簌簌落下。
苏烬想起昨夜陈阿公摸着他的头说:“小烬,你刻的不是字,是活人的盼头。
穷人买不起好棺材,可他们买得起‘寿’字里的福气。”
可此刻他刻的“寿”字,分明比往日更锋利——刀锋过处,木纹裂开细小的缝,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够了!”
阿福突然拍桌子,“你这刻的是‘寿’吗?
这是‘丧’!
王掌柜说了,再刻坏一块,扣你三天的饭钱!”
苏烬的手顿住。
三天的饭钱,够陈阿公喝五副止咳药了。
他低头看向棺材板,忽然发现“寿”字的最后一笔里,竟渗出一丝暗红——不是木色,是血的颜色。
“你……你看见了吗?”
他声音发颤,指着那道红痕。
阿福凑过来,骂骂咧咧地去抹,却越抹越红,最后竟渗出个血珠,滴在“寿”字上,像滴凝固的眼泪。
“晦气!”
阿福跳起来,“你小子刻的棺材带血光!
王掌柜要是知道了……够了!”
一声清喝惊得两人同时抬头。
陈阿公拄着拐杖站在廊下,咳嗽得首不起腰。
他的灰布衫被雨水浸透,贴在瘦骨嶙峋的背上,可那根刻着星图的竹杖却擦得锃亮。
“小福,去把西厢的桐油搬来。”
陈阿公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小烬,跟我来。”
苏烬跟着陈阿公进了偏屋。
屋里弥漫着草药和霉味,墙角堆着半筐治咳嗽的枇杷叶。
陈阿公关上门,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塞给苏烬:“趁热吃。”
是两块桂花糕,还带着温热。
苏烬喉咙发紧——这是他三天前在巷口闻到的香味,当时阿福抢着买了,说“穷鬼吃不起”。
“阿公……吃。”
陈阿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昨夜刻的命纹,又深了。”
苏烬一怔。
他卷起袖子,胳膊上的青纹果然比昨日更清晰,像条活过来的小蛇,正顺着血管往心脏游。
“庶纹境的命纹,本是护命的。”
陈阿公摸出块磨得发亮的玉坠,是他亡妻的遗物,“可你的纹路……太凶了。”
“凶?”
“刻的是‘怨’。”
陈阿公指着他的心口,“你刻墓碑时恨那些害你家的人,刻棺材时恨那些买不起好棺材的穷人,刻镇魂符时恨那些害死你爹的官兵——你的刻刀里浸满了怨气,命纹自然成了凶器。”
苏烬沉默。
他想起昨夜在乱葬岗,他刻完最后一块墓碑时,听见地底传来呜咽声,像极了母亲的哭腔。
“阿公,我是不是……不该刻这些?”
他声音发颤。
“该刻。”
陈阿公把玉坠塞给他,“但刻的时候,要替他们疼。”
他指了指苏烬的心口,“把他们的苦,刻进你的心里,而不是刻刀上。
这样,命纹才不会反噬。”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
苏烬望着陈阿公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阿烬,手艺人的魂,在墨里,在刀里,更在心里。”
他重新卷起袖子,盯着胳膊上的青纹。
那些纹路不再像蛇,倒像条蜷缩的龙——他在刻碑时见过这样的纹路,在那些被官兵杀害的百姓的墓碑上,在那些因贫病交加而死的穷人的棺材上。
“阿公,我想再试一次。”
他说,“刻个‘安’字。”
陈阿公眼睛亮了。
苏烬拿起刻刀,走向院角的棺材。
雨水顺着窗棂滴在他手背上,他却觉得暖。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下刀,而是闭起眼——他想起母亲纳鞋底时哼的小调,想起父亲教他背“安土重迁”时的笑容,想起陈阿公用残缺的手给他煮的热粥。
“安。”
他轻声念道。
刻刀落下。
这一刀很慢,很稳,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木屑飘落时,他闻到了桂花香——不是雨里的腥气,是甜的,暖的,像母亲藏在柜底的糖。
“成了。”
陈阿公的声音带着颤音。
苏烬睁开眼。
“安”字刻在棺材盖中央,笔画圆润如满月,每一笔都浸着淡淡的金光——这是命纹觉醒后的异象,只有心无杂念的刻纹,才会引动天地灵气。
“小烬,你悟了。”
陈阿公拍着他的肩,“刻纹不是刻石头,是刻人心。”
苏烬摸了摸“安”字,指尖传来温热。
他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是个女子的声音,清脆得像檐角的铜铃:“请问陈师傅在吗?
我家夫人病得厉害,想请他刻块镇魂碑。”
苏烬抬头。
门帘被掀起一角,露出一张脸。
那是他见过最美的姑娘。
月白绣并蒂莲的襦裙,发间别着朵半开的茉莉,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时左边有个小梨涡,像被春风吻过的花瓣。
她手里提着个青瓷药罐,罐口飘出淡淡药香,混着雨里的桂花香,甜得让人心慌。
“阿昭?”
陈阿公的声音突然变了。
姑娘走进来,把药罐放在桌上:“陈伯,夫人又咳血了。
张大夫说……怕是撑不过这个月。”
她的目光扫过苏烬,停在案头的“安”字上,“这是小弟弟刻的?”
苏烬耳尖发烫,慌忙摇头:“我……我刻的不好。”
“好。”
姑娘眼睛弯成月牙,“这字里有光。”
她转向陈阿公,“陈伯,我能求您件事吗?”
“你说。”
“我家小姐从小怕疼,可镇魂碑要刻在心口……”她咬了咬唇,“能不能……刻轻些?”
陈阿公叹了口气:“姑娘,命纹刻得轻,护不住魂。”
“我知道。”
姑娘低头绞着帕子,“可小姐才十六岁,她还想去看江南的桃花。”
苏烬望着她发间的茉莉,突然想起陈阿公说的话:“刻纹要顺着人心走。”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阿公,我试试。”
陈阿公和姑娘同时转头看他。
苏烬走到案前,拿起刻刀:“我刻的‘安’字,能护着人。”
他看向姑娘,“我给小姐刻镇魂碑,刻最轻的纹,最暖的光。”
姑娘愣住,随即笑了:“真的?”
苏烬点头。
他的手还在发抖,但这次不是因为害怕——他想起昨夜命纹里的怨气,想起陈阿公说的“替他们疼”,此刻,他只想替这个怕疼的小姐,刻一段不那么疼的魂。
窗外的雨还在下,可偏屋里的灯却亮了。
苏烬握着刻刀,刀尖悬在半空,他突然看清了姑娘眼底的雾——那不是悲伤,是未燃尽的希望。
就像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