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国小镇起阴云凌五温热的手还握着我的,指尖在我掌心轻轻划着新学会的诗句。
窗外是民国十二年清河镇寻常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带笑的眉眼上。“小婉,
等暑假了,我带你去省城看真火车,听说那铁家伙吼一声能传十里地…”他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一阵急促慌乱的拍门声砸碎了。“凌老师!凌老师!不好了!出大事了!
”是阿喜那带着变声期公鸭嗓的喊叫,透着一股子罕见的惊惶。凌五眉头微皱,
松开我的手去开门。阿喜几乎是滚进来的,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珠,
他那件永远不合身的短褂子歪歪扭扭地挂在身上。“慢点说,怎么了?”凌五扶住他,
声音沉稳。“老爷…老爷他…”阿喜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瞪得溜圆,“老爷快不行了!
镇公所那边乱成一锅粥了!十爷…十爷请了忠伯,说…说…”“说什么?
”我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阿喜猛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
像是怕被什么听见:“说要想救老爷的命,得用…得用一味稀罕的药引子!
”“什么药引子值得你这么慌?”凌五拍着他的背,语气还带着点师长般的温和。
阿喜抬起头,目光却惊惧地越过凌五的肩膀,直直地看向我,
嘴唇哆嗦着:“要…要一个‘五行属金、生辰八字里带五’之人的…的心!
”时间好像瞬间冻住了。“五行属金…生辰带五…”凌五重复了一遍,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生于庚申年五月初五午时,镇上老一辈都知道,
凌家小子生辰里占足了“五”数,算命的说他五行强金。我的手指猛地掐进了掌心,
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急速爬升。凌五猛地转身看我,眼神交汇间,
我们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骇。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很用力,仿佛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一样。
“走!”他声音发紧,拉着我就往外走,“去找石磊问清楚!”镇公所里早已挤满了人,
个个面带焦惶。须发花白的忠伯佝偻着背,正在一堆药草和古籍里翻找,唉声叹气。
石磊——镇上人都恭敬喊一声“十爷”——站在中间,眉头紧锁,
一副忧心忡忡、重任在肩的模样。“十爷!”凌五拉着我挤开人群,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那药引之说,究竟怎么回事?”石磊转过身,看到我们,
尤其是凌五时,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别的什么。
他重重叹了口气,表情沉痛得无懈可击。“小五,小婉,你们来了。”他语气沉重,
“老爷病情突然恶化,危在旦夕。忠伯翻遍古籍,才找到这一个或许能救命的方子,
只是这药引…”他欲言又止,目光落在凌五身上,充满了惋惜和为难。旁边的熊三抱着胳膊,
粗声粗气地插嘴:“十爷,都这时候了,还吞吞吐吐啥?
不就是需要个五行属金、生辰带五的人吗?咱们镇上…”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凌五,
“不就现成有一个吗?”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钉在凌五身上,复杂极了,有同情,有恐惧,
甚至有…一丝隐秘的期待。“熊三!胡说什么!”石磊呵斥道,
但声音里并无多少真正的怒意,他转而看向凌五和我,表情无比诚恳,“小五,
你别听他们乱嚼舌根。这方子…这方子实在太过凶险诡异,未必作准,
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忠伯在一旁颤巍巍地抬起头,老眼浑浊,
喃喃道:“古籍上是这么写的啊…‘五金之心,
逆天续命’…除非…除非能找到替代的至阳之物…可这仓促之间…”他摇着头,
又埋进书堆里,仿佛这样就能躲开这令人窒息的压力。“替代?”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急切地看向石磊,“十爷,一定能找到替代物的,对不对?五哥他…”石磊避开我的目光,
重重叹气:“小婉,我知道你担心小五。
可老爷的命关乎整个镇子的安稳…若是…唉…”他话没说完,但那未尽之语像山一样压下来。
凌五将我拉到他身后,挺直了背脊,面对着石磊和所有注视着我们的人。他的脸色依旧苍白,
但眼神却清亮起来:“十爷,如果…如果真有需要,为了老爷,为了镇上…”“不行!
”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声音尖得我自己都陌生,“绝对不行!
”石磊的目光越过凌五的肩头,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处,有一丝极淡极冷的东西一闪而过,
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他放缓了声音,像是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小婉,别怕,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们再议,再议。”可他刚才看我的那一眼,像毒蛇的信子,
冰凉地舔过我的心脏。我死死攥着凌五的胳膊,浑身发冷。那邪门的药方,
那精准得可怕的条件,
则冰冷审视的眼神…一个可怕的念头疯狂地在我脑子里滋生——这根本不是一个救人的方子!
这是一个…要凌五命的局!2 夜半夺命疑点生镇公所里那令人窒息的气氛几乎把我碾碎。
凌五的手紧紧攥着我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我是狂风巨浪中他唯一的浮木。
石磊那番“再议”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凌五就猛地扯着我,
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那间挤满了贪婪和恐惧眼神的屋子。外面的阳光刺眼,
我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回家。”凌五的声音沙哑,不容置疑,
拉着我快步穿过镇上的青石板路。他的侧脸绷得紧紧的,下颌线透着一股我从未见过的决绝。
阿喜像个受惊的兔子,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不敢靠近,又不敢跟丢。一路上,没人说话。
压抑的寂静裹挟着我们,只有脚步声在空荡的街巷里回响,格外瘆人。
偶尔有镇民从窗户里探出头,目光复杂地瞥我们一眼,又飞快地缩回去,
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气。回到家,凌五“哐当”一声闩上门栓,背靠着门板,
重重地喘了口气。他额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小婉,”他转过身,双手抓住我的肩膀,
眼神灼灼,“你听我说,石磊的话信不过。
”我心头一紧:“你也觉得他…”“那药方太巧了,巧得像是专门为我量身定做的。
”凌五打断我,语气急促,“忠伯是老糊涂,但石磊…他精得很。这事不对劲。”他松开我,
快步走进里屋,从床底拖出一个旧木箱,开始胡乱地往里面塞几件衣服和一些散碎银钱。
“你干什么?”我慌了,扑过去按住他的手。“走!今晚就走!离开清河镇!”他眼睛发红,
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灼,“等天黑透了,我们从后山小路出去,去省城!
只要离开了这里,就…”他的话戛然而止。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中间夹杂着熊三那粗野的嗓门:“…就在这儿!别让跑了!”咚咚咚!
砸门声像擂鼓一样猛地响起,木门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凌五!开门!
奉十爷和各位乡老的意思,请你去镇公所议事!”熊三在外面吼叫着,
声音里充满了虚伪的强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凌五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猛地将我往后一推,推进卧室的阴影里,低吼道:“躲起来!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我死死捂住嘴,惊恐地看着他。“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砸了!”外面的叫嚣声越来越急,
撞门声一下重过一下。凌五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来了!熊三哥,
深更半夜的,什么事这么急?”他走过去,拔开了门栓。门刚开了一条缝,就被粗暴地撞开!
熊三带着几个满脸横肉的保安团丁闯了进来,油灯的光线下,他们的脸显得扭曲而狰狞。
“少废话!跟我们走一趟!”熊三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凌五,却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
“议事?有这么请人的吗?”凌五挣扎着,试图甩开他。“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都是为了老爷的命,为了全镇!”熊三厉声喝道,手下用力,“带走!”“放开我!
你们这是草菅人命!石磊呢!让他出来见我!”凌五奋力反抗,和那几个人扭打在一起。
桌子被撞翻,茶壶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我躲在门帘后,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指甲深深抠进门框的木屑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混乱中,
我听到“嗤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响,接着是凌五一声压抑的闷哼。“五哥!
”我几乎要冲出去,却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扭打声短暂地停歇了一下,
随即是更粗暴的拖拽声。凌五的***和质问变成了模糊的呜咽,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
脚步声杂乱地远去,伴随着熊三不耐烦的催促:“快走快走!忠伯还等着呢!
”院门被重重地关上,外面恢复了死寂。我瘫软在地,浑身抖得不成样子。过了好几秒,
我才连滚带爬地冲回堂屋。油灯还歪倒在桌上,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地上狼藉一片,
破碎的瓷片,翻倒的桌椅…还有,一小片深色的、被扯坏的布料,边缘参差不齐,
像是从谁的衣服上硬生生撕下来的。我颤抖着捡起它。布料是细棉的,染着藏青色,
但在一片撕扯开的边缘处,却奇怪地蹭上了一点极其细微的、暗金色的丝线痕迹,
还有一种极淡的、不属于我家任何人的冷冽烟味。这不是熊三那帮粗人会穿的料子,
更不是凌五衣服上的。是谁的?刚才混乱中,还有谁在场?冰冷的疑惧瞬间攫紧了我的心脏。
就在这时——“咚!”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巨响,突然从外面远处传来。
像是…像是有什么重物,狠狠地砸在了硬物上。紧接着,是短暂的死寂。然后,
几声压抑的、慌乱的脚步迅速远去,消失在了夜风里。整个小镇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我攥着那片冰冷的布料,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夜风吹过洞开的房门,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谁在黑暗中低低地哭泣。
凌五…他…怎么样了?那个声音…是什么?那片布…是谁的?
3 红妆殉葬诡事连薄皮棺材就那么搁在乱坟岗边上,风一吹,呜呜地响。“赶紧埋了完事,
”一个乡民搓着胳膊,脸色发白,“这地方邪性得很。”阿喜哆哆嗦嗦往火盆里扔纸钱,
火星子溅到手背上,烫得他“哎哟”一声。“凌老师…您行行好,
安生走吧…缺啥梦里跟我说,别…别现身前吓唬我啊…”我盯着那口棺材,指甲掐进掌心,
感觉不到疼。突然,阿喜的动作停了,眼睛直勾勾看向我身后,手里的纸钱簌簌往下掉。
“婉…婉儿姐?”我猛地回头。婉儿站在那儿。一身崭新的大红嫁衣,
金线绣的花纹刺得人眼睛疼。脸上扑着厚厚的粉,白得像纸,两团胭脂坨在脸颊上,
嘴唇涂得猩红。最吓人的是,她在笑。嘴角咧到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僵硬又诡异。
她没看任何人,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口棺材,一步一步,挪了过来。“婉儿?
你…你这是做啥?”一个乡民声音发颤。她像是没听见,径直走到棺材边,停下。
慢慢转过身,面对我们。那双空洞的眼睛,缓缓扫过我们。阿喜“噗通”一声瘫软在地,
声音带上了哭腔:“姐…姐姐诶…这衣裳…这妆…不吉利啊!快脱了!”婉儿的嘴唇动了动。
没声音。但她好像说了什么。我浑身一冷,
仿佛听见一句带着冰碴子的话直接砸进脑子里:“……一个……都别想跑……”然后,
她身子一软,像片红色的叶子,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正好伏在棺材旁边。
大红嫁衣铺了一地,红得扎眼。死寂。“婉儿?婉儿!”一个胆大的乡民上前,
手指颤抖着探到她鼻子下,猛地缩回来,脸唰地白了:“没…没气了!凉的!”“红衣殉葬!
是红衣殉葬!”另一个乡民尖叫起来,连连后退,“怨气冲天!要化厉鬼的!
”人群瞬间炸了锅。“快跑!快跑啊!”“冤魂索命来了!”人们哭喊着,
连滚带爬往山下冲。阿喜裤子湿了一片,连滚带爬地想跟上,腿却软得不行,
只能瘫在地上嚎:“不是我!真不是我!凌老师!婉儿姐!你们明鉴啊!是十爷!
是熊三动的手!去找他们!别找我啊!”就在这乱糟糟的时候——噗。噗。噗。
坟边那几支白蜡烛,一支接一支,全灭了。一点风都没有。青烟笔直往上冒,
然后扭曲着散开,留下一股怪味。“鬼吹灯!是鬼吹灯!”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这下彻底完了,人群彻底疯了,恨不得多伸两条腿跑路。我没动,
猛地扭头看向一直站在后面的石磊。他也正盯着那身红衣裳和灭掉的蜡烛,脸色阴沉得可怕。
那惯常的假慈悲没了,眼里是压不住的惊怒,还有一丝…事情脱轨的狠厉。
他手指无意识地搓着,像沾了什么脏东西。风更大了,吹得那红嫁衣呼呼作响。
婉儿脸上那诡异的笑,好像永远定在那儿了。我站着,浑身发冷,心里却烧着一把火。
婉儿绝不是自己想死的。那身红,那笑,那灭掉的蜡烛,还有石磊的眼神…这事,没完。
4 假意关怀探虚实下山的路上,我的腿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又像是踩在碎玻璃上。脑子里全是那刺目的红,和婉儿最后那个诡异僵硬的笑。
人们早就连滚带爬跑没影了,只剩下零星几个胆大的,也离我远远的,
像是怕沾上我身上的晦气。阿喜连滚带爬地跟在我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裤子还湿着,
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不能回头…红衣厉鬼会勾魂的…跟上了就跟上了…千万别回头…”我其实根本没力气走了。
快到山脚的时候,脚下一软,整个人直接跌坐在冰冷的土路上。阿喜“嗷”一嗓子,
差点跳起来:“咋了咋了!是不是…是不是扯你脚脖子了?!”我没理他,只是低着头,
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是哭,是那股子压在心口的恨和怕,烧得我浑身发冷。脚步声。
沉稳的,不紧不慢的。一双干净的布鞋停在我面前。“小婉。”是石磊的声音。
听起来还是那么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我没抬头。他在我面前蹲下身,
试图看清我的脸:“怎么坐地上了?摔着了?还是…吓着了?”他叹了口气,
声音放得更软了些:“今天这事…唉,谁也想不到。婉儿那孩子…看着怯生生的,
没想到性子这么烈,竟然想不开…穿了那么一身…做了傻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是她自己钻了牛角尖…”他自己钻了牛角尖?我猛地攥紧了拳头,
指甲掐进那枚冰冷的铜扣里。他终于伸出手,想拍拍我的肩膀,似乎又觉得不合礼数,
手在半空顿了顿,又收了回去,语气愈发沉重:“我知道,接连失去小五和婉儿,
你心里难受。这地方…也确实邪性。最近镇上不太平,流言蜚语多,
怪力乱神的…你没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他终于问出来了。
表面是关怀,实则是在试探我。试探我有没有听到风声,有没有看到那晚不该看的,
有没有被“冤魂”缠上,会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我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眼睛。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轻飘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