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用断砖在墙根搭了个简易讲台,阿梨抱着他给的“木铅笔”(半截炭化的树枝)坐在最前排,小身子挺得笔首。
她脚边的草席上,还蜷着三个缩成一团的孩子——都是这两日老酒从活尸堆里捡回来的,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瞎了眼,却都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巫山手里的“书”。
说是书,不过是半块残碑。
巫山用碎布擦去碑上的血污,露出上面模糊的刻痕——竟是半篇《论语·学而》,“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今日,我们学‘人’。”
巫山蹲下来,与孩子们平视。
他用炭枝在泥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字,“你们看,这一撇一捺,像不像人的两条腿?
人要站着,要走路,要……要吃饭!”
扎着羊角辫的小娃突然喊。
孩子们哄笑起来。
阿梨捂着嘴,眼睛弯成月牙:“阿兄,阿梨知道,人要仁!”
“对!”
巫山眼睛一亮,“仁,就是心里装着别人。
就像阿娘照顾阿梨,就像……”他望向门口,老酒正扶着个瘸腿的灰衣汉子进来,“就像老酒叔,把最后半块饼分给陌生人。”
灰衣汉子是前日活尸潮中唯一的幸存者,右腿被咬断了,此刻正疼得额头冒汗。
巫山连忙上前,取出《巫马施治事录》:“叔,我试试文气能不能帮你。”
他掌心抵住汉子的断腿,文气如暖流般渗入。
断腿处的黑纹渐渐褪去,新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汉子瞪大眼睛,突然“扑通”跪地:“先生救我!
我……我是猎户张二,家住西头村,那里还有二十多口人……西头村?”
老酒抹了把胡子,“那村子早被活尸占了,你咋逃出来的?”
张二哽咽道:“我躲在地窖里,听见外头喊‘读书人救命’,就壮着胆子爬出来……先生,他们、他们要是能读书,是不是就不用怕活尸了?”
巫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妹妹说“梦见杏坛”,想起《孔圣遗训》里“有教无类”的誓言——原来,不止他在等,这世上早有千万人在等。
“能。”
他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愿意学,文气就能护着你们。”
残碑前的泥地上,“人”字的周围渐渐多了些歪歪扭扭的痕迹。
阿梨画了朵小花,张二画了把猎刀,还有个瞎眼的小娃用手指摸索着,画出条歪歪扭扭的线:“这是……阿娘的手。”
巫山望着这些“作业”,喉咙发紧。
他从怀里摸出玉坠,金光顺着指缝淌下,在残碑上晕开一片暖黄。
“你们看。”
他指着碑上的字,“这是‘学’,上面是‘觉’,下面是‘爻’。
觉,就是醒过来;爻,是天地间的道理。
读书,就是学着醒过来,学着懂道理。”
“那……先生能教我们写自己的名字吗?”
阿梨仰起脸。
巫山点头:“能。
阿梨,你叫什么?”
“阿梨。”
“好。”
他用炭枝在泥地上写下“阿梨”二字,“这是‘阿’,像阿姨牵你的手;这是‘梨’,像树上结的果子。”
阿梨伸出小指,跟着描摹。
她的手背上还留着昨日被活尸抓的伤痕,此刻却认真得像个大人。
“先生,我能学吗?”
张二挠了挠头,“我不识字,可我会打猎,会修房子……当然能。”
巫山拉他坐下,“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明白怎么活得更像个人。”
庙外的风突然大了。
巫山听见活尸的嘶吼由远及近,夹杂着骨头摩擦的声响。
他抬头望去,残墙外,七八只活尸正扒着断砖,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庙内的光亮。
“它们闻到文气了。”
老酒抄起酒葫芦,“小子,你教的这些娃,能顶事儿吗?”
巫山站起身,将孩子们护在身后。
他摸了摸玉坠,金光更盛了些。
“阿梨,”他说,“你刚才画的‘仁’字,还记得吗?”
阿梨点头:“记得,心里装着别人。”
“对。”
巫山笑了,“现在,把你的‘仁’,写给这些‘不懂得仁’的家伙看。”
活尸撞开了最后一层断墙。
它们的指甲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可当它们看见庙内的光亮,看见泥地上的“人仁阿梨”,突然僵在了原地。
为首的活尸发出一声尖啸,却没有扑过来。
它盯着巫山胸前的玉坠,黑纹覆盖的脸上竟露出几分痛苦——那是被文气灼烧的痕迹。
“走!”
老酒大喝一声,拽着张二往庙后跑,“先生要开课了!”
巫山站在残碑前,掌心凝聚起更浓的金光。
他将《巫马施治事录》翻到《孟子》那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句子浮在空中,化作金色光带,缠上最近的活尸。
活尸发出哀鸣,黑纹寸寸碎裂。
其他活尸见状,纷纷转身逃窜,撞塌了半面墙,消失在夜色里。
庙内,孩子们拍着手欢呼。
阿梨举着炭枝,歪歪扭扭地写下“仁”字,举到巫山面前:“先生,这个字,能赶跑坏东西!”
巫山摸了摸她的头。
月光透过残墙的缺口洒进来,照在泥地上的字迹上。
那些“人仁阿梨”,被金光镀上一层暖边,像一团团跳动的火苗。
老酒倚着断墙喝酒,突然低声说:“小子,你知道吗?
三万年前,孔圣在这破庙的位置立过学。
他说‘有教无类’,可后来……”他顿了顿,“后来魔修毁了学宫,烧了书,杀了先生。
他们说‘读书没用,力量才是真’,可你瞧——”他指向墙根的孩子们。
阿梨正给瞎眼的小娃喂水,张二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猎刀的样子,连最胆小的小娃都踮着脚,想够到那半块残碑。
“他们用读书,赶跑了活尸。”
老酒笑了,“原来孔圣没说错,读书……才是最厉害的力量。”
巫山望着孩子们。
他想起明朝的私塾,想起阿爹教他“人之初,性本善”,想起妹妹说“梦见杏坛”。
原来,跨越万年的文气,从来都没断过——它只是等着,等一个愿意“有教无类”的人,来重新点燃。
残碑上的《论语》残页,突然泛起金光。
巫山低头,看见泥地上的“人”字旁,不知何时多了道新的刻痕。
那是阿梨用炭枝画的,歪歪扭扭,却格外清晰——“人”,加上“一”,成了“大”字。
“大”字下面,又多了道横。
“天”。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