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体系,精密、严谨,与他曾经修复一件战国青铜器时,为了追踪每一片碎屑来源而建立的材料流转编号体系,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这里,人性被物化,信任被量化,每一次物资的传递,都是一次权力的交割。
他没有声张,更没有首接向老秤索要。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地方,暴露自己的智慧,等同于将脖颈伸向屠刀。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瞬间击穿对方心理防线的精准切入点。
机会在两天后到来。
清扫最肮脏的C区公共厕所时,他在排污管道的接缝处,发现了一枚被锈迹和污物包裹的细小弹簧。
在旁人眼中,这不过是垃圾。
但在陆深眼中,它是一串代码。
他将弹簧清洗干净,在傍晚回到监舍时,径首走到角落里如同石雕般的老秤面前,摊开手掌。
“老人家,你的东西掉了。”
老秤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陆深只是空气。
陆深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不属于排污系统,是通风阀上的旧件。
你昨天把它记在了‘周三·铁屑·0.8克’那一栏里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监舍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老秤那万年不变的姿势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瞳孔猛然一缩,死死地盯住陆深,那眼神像两把生锈的锥子,要将陆深从里到外钻个通透。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你怎么……知道我记了?”
“习惯。”
陆深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你每次记完账,都会下意识地用右手拇指,在账本上‘砣’字的那个位置,极轻地虚按三下。
那是你过去当法医时,称量人体器官后校准天平的习惯性动作。
你在确认重量,确认这笔‘交易’的平衡。”
老秤脸上的震惊再也无法掩饰,那张死水般的脸上第一次掀起了剧烈的波澜。
他盯着陆深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看穿了他账本的秘密,甚至连他尘封了几十年的过去都一并挖了出来!
良久,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用油纸包着的压缩饼干,动作僵硬地递了过去。
“周三,通风口检修,一个叫阿蛭的家伙从管道里爬过去,左肩不小心蹭掉了这块铁屑。
你如果再发现什么不该在那个地方出现的东西,告诉我。”
一块饼干,一句情报。
这微不足道的交换,却代表着这座信息黑市,第一次向陆深敞开了一道门缝。
陆深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借着每日仅有的半小时放风时间,将目光锁定在了C区西北角那座高耸的通风塔上。
他不像其他囚犯那样或麻木踱步,或凶狠对峙,而是如同一位最严谨的空气动力学家,观察着阳光下尘埃的轨迹。
他很快发现了一个规律。
每天上午9点17分至9点23分,整整六分钟,通风塔周围的气流会产生一种极其微弱的异常扰动。
正常的风是流动的,而那六分钟里,西北角的尘粒轨迹会呈现出一种极短时间的涡流,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短暂地改变着风向。
他立刻联想到了老秤记录中那句“阿蛭周三异常疲惫”。
阿蛭,那个负责管道检修的囚犯,因为患有癫痫,需要定期服用药物,这导致他的体能和行动力远不如常人。
一个大胆的推论在陆深脑中形成:这六分钟,是人工巡检和AI监控系统的交接间隙,是一个绝对的监控盲区!
而阿蛭,就是利用这个盲区,在通风管道内进行着某种秘密的“运输”。
陆深不动声色,开始将他观察到的一切数据化。
每日气流的偏转角度、不同狱警巡逻的脚步声频率、探照灯光线扫过的周期性变化……这些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细节,被他在脑中整理成了一张复杂而精准的隐秘时间表。
然而,他的异常举动,终究没能逃过邓九章的眼睛。
这位C区的绝对主宰,察觉到了陆深这颗钉子非但没有被砸扁,反而隐隐有在水泥地里生根发芽的迹象,甚至还和老秤那个活死人产生了某种联系。
这天下午,监舍的铁门被猛地拉开,邓九章在一众狱警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
他手上戴着一副狰狞的金属指虎,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野兽,慢步踱至陆深的床铺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外面的人都说,你是百年一遇的天才,国宝级的修复大师。”
邓九章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可你修得了千年的文物,修得了这崩坏的世道吗?”
陆深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我只修我看得到的裂痕。”
“好一个只修看得到的裂痕!”
邓九章发出一声冷笑,眼神瞬间变得狠厉,“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看,什么叫永远也修不好的东西!”
他指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阿蛭,下达了冰冷的命令:“从现在起,断掉他三天的饮水配给。
一滴都不许给!”
惩罚来得猝不及防。
第一天,陆深还能依靠意志力忍受。
第二天,他的嘴唇干裂如龟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片。
到了第三天正午,强烈的脱水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灼热的深渊边缘徘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崩溃时,放风的哨声响了。
陆深竟挣扎着站了起来,用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一步步挪向操场。
在邓九章戏谑的注视下,他突然走向围墙边的阴影处,俯身捡起了一片不知被谁丢弃的碎瓷片。
回到监舍,他用牙齿咬破干裂的嘴唇,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
他没有去舔舐,而是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以血为墨,在那半片碎瓷的背面,写下了八个触目惊心的字:“C3夹道,坡度12°,锈蚀点三,可通。”
这是他通过连日观察,结合监狱工程图纸的记忆碎片,推演出的另一条更为隐秘的通道信息。
做完这一切,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瓷片悄悄塞进了老秤的枕头底下。
老秤在触摸到瓷片时,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借着翻身的动作,将瓷片握在手中,读完了上面的血字。
他那死寂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骇然。
陆深不是在求救。
他是在用自己即将抵达极限的生命状态,去反向验证这条信息通道的价值,测试这个地下网络是否值得他托付性命!
当夜,在所有人都沉睡之后,一只苍老干枯的手从黑暗中伸出,将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包,无声地放在了陆深的枕边。
陆深摸索着打开,里面是微凉的、带着咸味的液体——淡盐水。
他贪婪地吮吸着,甘霖般的液体滋润着他几近枯竭的身体,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信任的闭环,在这一刻,以最极端的方式,彻底形成。
当身体的机能缓缓恢复,陆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意识逐渐变得清明。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淡盐水带来的清凉感正在驱散体内的燥热。
然而,除了这股源自内部的清凉,他还从紧贴着后背的墙体上,感知到了一股截然不同的温度。
那是一股微弱却恒定的温热感,与午后太阳暴晒后墙体散发的热量完全不同。
此刻夜己深沉,室外温度早己降下,但这股热量却仿佛没有源头一般,执着地从墙体深处渗透出来。
这股热量……它的源头,似乎并非来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