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芥子纳须弥
如果你听闻此名，觉其微末，便己触到我本源之意的边缘。
我家云渺师尊总说，天地至理，就藏在一粒沙、一滴露、一呼一吸的微末之间。
所以给我取名“芥子”，这源于一句人间的佛偈——“芥子纳须弥”须弥山是三千世界的中心，是不可撼动的神山；而芥子，是春日里最小的一粒草籽。
师尊是希望我这颗小芥子，能容纳下那座伟大的须弥山吗？
这让我有些小小的不服气。
我与那真正的芥子终究是不同的——我可是个正经八百的小仙女，会腾云会驾雾，还会让桃花提前开放。
哪像人间的芥子，风一吹就满地打滚，多可怜呀！
那么，师尊想让我这颗“仙家芥子”去容纳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九重天阙的云海深处，有一处栽满奇花异草的露台。
我正托着腮，跟着几位八卦的仙家听从凡间回来的巡日神君讲述凡间见闻。
"最有趣是人间的姻缘庙，"巡日神君拨弄水纹，镜中现出月老祠前系满红线的古树，"多少痴男怨女把心事写在笺上，盼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趴在云石栏上，指尖无意识地勾着裙带打结。
"那我们神仙...为什么不能这样？
"巡日神君"噗"地笑出声："小芥子，神仙动情要遭天谴的！
"我还是觉得不解，心里像有只好奇的猫儿在挠。
转头看见一旁正优哉游哉整理着手中万千红线的月老，我凑过去，扯了扯他宽大的袖袍："您日日为凡人牵红线，看得最真切了。
他们……他们谈恋爱，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什么样子的呀？
"月老停下手中的活计，慈祥地看着我，眼中闪烁着深邃的光芒。
他轻轻捋了捋长长的白须，笑道："小芥子，凡人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岂是三两句话能说清的？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不过，神仙逍遥自在，寿与天齐，若被情丝所缚，反倒失了这份自在。
你看那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相思之苦，岂是容易承受的？
"我趴在白玉栏上，裙裾流云般垂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凡间的糯米藕……”巡日仙君咂咂嘴，指尖凝出一团琥珀色的糖雾，“藕孔里塞满糯米饭，浇上桂花蜜，放在井水里镇得凉丝丝的...”我偷偷咽了下口水，仙露从唇边滑落。
原来除了清甜寡淡的露水，世上还有这样复杂的滋味。
“还有春日的扬州，”一位仙子接过话头，“画舫在瘦西湖上漂着，歌女抱着琵琶唱‘杨柳丝丝弄轻柔’...”我低头扯了扯自己万年不变的流云绡——原来除了缥缈的白，人间还有那么多鲜活跳脱的颜色。
“我好想去人间看看！”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够了！”
司疫星君的黑玉笏板重重敲在云案上。
“你们怎么不告诉她，制作糖藕的匠人十指溃烂？
不说说画舫歌女被逼投湖的事。”
司疫星君冷笑，“小芥子，人间九成是苦水，只有一成糖星子。
为这点甜要去受那九成苦，值当么？”
我望着云台下翻涌的雾海，忽然想起师尊教过的一个凡间词——飞蛾扑火。
“星君，”我轻声问，“那火苗...是不是特别暖和？”
众仙愣住时，我己被熟悉的清冷气息笼罩。
"芥子。
"师尊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回头只见众仙齐齐敛容，水镜里的烟火"噗"地散了。
我耷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虹桥下的云海裂开缝隙，露出凡间青翠山峦——像刚出笼的碧玉糕。
"他们说的苦难，你都听进去了？
"师尊忽然停步，虹光在他雪白的眉须间流转。
"易子而食的饥荒，易钗而牟的欺骗。
"我盯着自己鞋尖上乱颤的珍珠，没有说话。
"你方才不是问，火苗是不是特别暖和吗?”"火焰的温暖，总要亲手碰过才知。
"师尊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芥子，你可还记得，为师为何给你取这个名字？”
“记得呀！”
芥子立刻回答，“‘芥子纳须弥’。”
“不错。”
仙尊颔首，语气变得悠远，“神仙长生，俯瞰尘世，往往只见山河变迁，王朝更迭，却看不见那屋檐下的叹息，炊烟里的欢欣。
不知凡人苦，何以谈慈悲？
不解人间情，何以悟天道？”
他转过头，目光温和地看向芥子：“所以，为师一首想找一个灵性通透，又对凡尘怀有赤诚好奇的孩子，去真正地‘纳’那纷繁复杂的人间。”
芥子的心砰砰跳起来，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声音都带着一丝雀跃的颤抖：“师尊……您的意思是？”
云渺仙尊呵呵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卷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玉简，递到芥子面前。
"你下界去，历六世轮回。
每世停留三日——按天界时辰算。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每世三年，六世便是十八载人间光阴。
每一世，你需亲身经历那个时代的悲欢离合，并将感悟带回。”
“六世?！”
我惊喜地几乎要跳起来，“真的吗？
师尊！
您真的让我去？”
“自然是真的。”
云渺师尊望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凡尘浊浪，岂是儿戏？
他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道：“芥子，此去路途莫测，为师许你三样神通，护你周全。
你且想想，最需要什么？”
我一听，乌溜溜的眼珠立刻转了转，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机会来了！”
我立刻仰起脸，摆出最乖巧的笑容，声音甜得像掺了蜜。
“师尊！
您最好了！
芥子第一个想要……嗯……绝世无双的容貌！”
“话本里都说，缘分始于‘惊鸿一瞥’嘛……徒儿、徒儿这也是为了更好地体验人间情爱！”
云渺仙尊闻言，白眉微挑，嘴角似有笑意流转。
他如何不知这小徒弟的心思？
却也不点破，拂尘轻扫，一道流光没入芥子眉心。
“允你 ‘倾城姿’ ，见之者悦。
然红颜枯骨，皮相最是惑人亦最是伤人，你需谨记。”
我顿觉周身清辉流转，气韵倍增，心中大喜。
赶紧趁热打铁，伸出第二根手指。
“师尊，第二个！
徒儿听说凡间有瘟疫疾病，苦不堪言。
徒儿怕苦……更怕吃药！
您赐我个 百病不侵、伤病自愈的身子骨吧？
若是病恹恹的，还怎么游山玩水、谈情说爱？”
仙尊略一沉吟，指尖凝出一枚温润的玉符，挂于芥子颈间。
“此乃 ‘无垢仙体’*，可保你肉身无虞，寻常病痛刀伤皆可自愈。
但需知，心病难医，情伤非药石可解。”
“知道啦，谢谢师尊！”
我摸着玉符，心花怒放。
“师尊！”
我揪住他雪白的云袖，晃啊晃，“第三个请求……我现在真想不出来嘛！
万一凡间有比绝世容貌和金刚不坏身更重要的事呢？”
师尊的拂尘停在我额前，流苏扫过新点的仙痣。
他眉头微蹙，道：“胡闹！
天命岂是儿戏？”
"师尊您看呀——"我指着云海下汴河畔卖傀儡戏的摊子，"我现在哪知道将来是需要隔空取物帮老翁捡拐杖，还是要点石成金救卖身葬父的姑娘？
"师尊忽然轻笑，蹙着的眉峰化作温柔涟漪。
他屈指一弹，我额头便多了一痕月牙状的银光：“待你想明白时，在月圆之夜，对着人间的月亮喊三声师尊。”
我顿时喜不自胜。
摸着额间发烫的月牙印，忽然觉得第三个请求像颗糖——含在嘴里怕化，攥在手心怕丢。
不如就先让它挂着，反正月亮每三十天都会圆一次。
有了倾国倾城的美貌、健康不死的身体这人间，还有第三样没想好的神通，人间还不是任我逍遥快活？
师尊见我正喜不自胜，便又开口道：“芥子，既入凡尘，便需有名。
你每一世的姓名，皆需从《诗经》《楚辞》中自取。”
我一听，心里顿时像被浇了一小瓢温水，不烫，却有点闷闷的。
怎么下凡游玩……不，是历练，还要做功课呀？
那些古老的诗篇固然优美，可我更想取个像“秋月”、“春花”、“丽霞”、“艳云”这样又美又别致的名字呢。
“师尊……”我小声嘟囔，扯着裙带，“一定要从那里选吗？
人间现在不是有很多好听的名字吗……”云渺仙尊的目光如能洞悉一切，他轻捋长须，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诗》三百，思无邪；《楚辞》瑰丽，发乎情止乎礼。
此乃人间文化之源，承载着最纯粹的情感与智慧。
你既要纳须弥，岂能不识其根本？”
“去吧。”
师尊袖袍一挥，云海洞开，万丈红尘气息扑面而来，“去经历你的十八载寒暑。
记住，你此刻所求，便是你将来所需经历的因果。”
但我瞧见师尊那不容商量的神色，只好耷拉下脑袋，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是，弟子知道了。”
“嗯，”师尊似乎没在意我的小情绪，拂尘指向我怀中那十枚玉牒，“每入一世，名随心生。
你届时自会明白，为何要从中择名。”
我兴奋地应了一声，纵身跃下云端，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并未深究师尊最后一句话里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