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常年混杂着旧书页、晒干草药（苏月偶尔会泡点安神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猫粮和消毒水混合的奇特味道。
阳光费力地透过总是擦不干净的窗户，在堆满各种文件、图纸、手工艺品和不明零件的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苏月坐在书桌后，指尖轻轻按压着太阳穴。
她今年二十西岁，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和牛仔裤，外面套着那件略显宽大的浅灰色针织开衫，长发用一根铅笔随意挽着，额角散落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让她看起来兼具知性的沉静和属于这个年纪的柔和。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刚刚传真过来的、措辞官方且冰冷的通知函上——《关于派遣陆清先生担任浮生百货总经理的决定》。
“陆清……”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份在业界堪称传奇的、以冷酷效率和精准“优化”闻名的履历，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进了浮生百货这潭看似停滞、实则暗流涌动的水中。
“嘀——哐当！”
桌角，那个圆盘状、外壳有几道裂纹的过时扫地机器人“小乐Zero”猛地抖动了一下，顶部的信号灯闪烁起代表警告的黄色，发出断续的电子音：“警……告……检测到……高浓度……‘无情’……因子……入侵预……警……建议……立即……启动……‘混沌……协议’……或者……帮我……返厂……检修……谢谢……”苏月无奈地叹了口气，伸脚轻轻碰了碰“小乐Zero”的金属外壳：“知道了，别乱报警了，小心真把你送去报废。”
这只橘猫，是百货里的老住客，也是苏月的“御用”减压神器。
“咚咚咚！”
敲门声伴随着元气十足的女高音响起，“苏姐！
我进来了！
大事不好了！
我听说总部派了个‘人形自走冰柜’要来当老大？
是不是真的？”
前台客服兼行政协调（自封）宋雨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盘看起来有点焦黑的饼干。
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元气少女，但做事有点毛手毛脚，此刻脸上写满了“八卦”和“担忧”，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宋雨，说了多少次，敲门要等回应。”
苏月扶额。
“哎呀对不起苏姐！
我这不是着急嘛！”
宋雨把饼干盘往桌上一放，差点碰倒一个笔筒，“你看我这‘危机应对小饼干’都烤糊了！
都怪那个消息太吓人！
我听说那个陆清，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连办公室里的绿萝都能因为他气场太冷而枯萎！”
她说话像连珠炮，表情丰富而夸张。
“小乐Zero”的喇叭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数据……库……比对……未发现……绿萝……枯萎……案例……但……裁撤……记录……高达……百分之……三十……七点……西……宋雨……女士……你的……失业风险……评估为……中高……”宋雨立刻瞪向那个圆盘机器：“喂！
你个过期电子垃圾咒谁呢！
信不信我把你拆了卖给收废品的庞师傅！”
“本机……回收价值……约为……三块五……毛……不及……宋雨女士……你……上周……打碎……的……那个……花瓶……你！”
“好了，别吵了。”
苏月出声打断这一人一机的幼稚对峙，拿起一块焦黑的饼干，勉强咬了一口，味道……一言难尽。
“消息是真的。
陆清，三个月后到任。”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凝重了些许，连“元宝”都似乎停止了舔毛，抬头看了一眼。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懒洋洋又带着点尖锐的声音：“所以，终于来了吗？
资本的清道夫。”
宣传部唯一员工兼自封“元宇宙架构师”江默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滚动着密密麻麻的代码。
他依旧穿着那件沾着疑似颜料污渍的T恤，头发乱翘，黑框眼镜后的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江默，你来了。”
苏月看向他，“正好，我们需要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
江默走进来，毫不客气地拉过一张堆着杂物的椅子坐下，把上面的一个旧闹钟随手放到地上，“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的‘浮生元宇宙’防火墙己经升级到2.0版本了，保证让他的所有数据分析工具一进入我们百货的Wi-Fi范围就全部报错！
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数字迷雾’！”
他语气里带着技术宅的骄傲和某种对抗的快意。
“小乐Zero”：“警告……江默……先生……你的……行为……可能导致……对方……采取……更极端……的……物理……断网……措施……本机……表示……担忧……你闭嘴，故障品。”
江默毫不客气地回怼。
宋雨插嘴：“苏姐，我们不能跟总部求求情吗？
或者……或者我们想办法让他知难而退？
比如让他看到我们这里有多……难搞？”
她眼睛一亮，“我们可以装神弄鬼！
让江默用他的那些小玩意儿制造灵异事件！”
苏月哭笑不得：“宋雨，我们是百货公司，不是鬼屋。”
她揉了揉眉心，“总部这次态度很坚决。
John先生亲自给我打了电话。”
她提到“John先生”时，语气微微有些变化。
John是庞师傅的旧友，一位如今在总部任职、身材有些发福但依旧保持着奇妙仪式感的中年男士，有点像漫画里走出来的角色，总是能在严肃场合做出一些出乎意料又恰到好处的举动。
（电话回忆片段）听筒里传来John略显疲惫却仍带着点独特腔调的声音：“小苏啊，这次……我也尽力周旋了。
但史密斯那边压力很大，百济国际对那块地志在必得。
陆清是他手里的王牌，做事……不留余地。
你们，早做打算吧。
老庞……他还好吗？
替我问个好，告诉他，下次我去吃面，让他多给我加个蛋。”
电话在一声微妙的、仿佛模仿某种古典戏剧收场的叹息中挂断。
庞师傅。
苏月想起昨天在地下室面摊，和庞师傅说起这事时，老人只是沉默地揉着面团，良久才说了一句：“该来的，总会来。
这百货啊，就像我这老面，有时候看着是不中用了，但指不定哪天，又能发出新芽来。”
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常年与面粉打交道的、沉稳的力度。
“那我们怎么办？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宋雨焦急地问，双手握拳放在胸前，充满了行动力。
苏月环顾办公室里的“伙伴”——咋咋呼呼但心地善良的元气少女宋雨，才华横溢却性格乖张的江默，持续故障但偶尔能吐出真相的“小乐Zero”，还有在她脚边蹭来蹭去、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的“元宝”。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有书的陈旧，草的微香，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宋雨那盘焦糊饼干的烟火气。
“我们不能硬碰硬。”
苏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但多了一丝坚定，“陆清是理性至上的管理者。
他的武器是数据、规则和效率。
我们的优势……”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混乱却充满生机的办公室，扫过窗外略显萧瑟却承载了无数记忆的百货中庭，“……是我们的‘不效率’，是我们这里的‘人’气，是那些数据无法量化的东西。”
江默挑眉：“所以？”
“所以，”苏月看向他，“你的‘数字迷雾’计划，可以准备，但不要主动挑衅。
我们要做的，是让他看到，浮生百货不仅仅是一堆待评估的资产和待优化的数据。
我们要让他看到这里的……‘生命’。”
宋雨眨眨眼：“什么？
苏姐，你说具体点，比如呢？”
“比如，”苏月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狡黠和韧性，“让他尝尝庞师傅那碗能让人不想走的面。
比如，让他感受一下宋雨你这能融化冰山的热情。
比如，让他看看我们是怎么在漏水的天花板下，还能开心地给‘元宝’过生日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空旷的中庭：“我们要让他明白，有些价值，是无法被纳入他那百分之一点七八的模型的。
这三个月，我们要做的，就是经营好我们的‘孤岛’，让它看起来……足够温暖，也足够……棘手。”
江默摸着下巴，眼神闪烁，似乎觉得这个方案比纯粹的对抗更有趣。
宋雨似懂非懂，但用力点头，眼睛闪闪发光：“明白了苏姐！
就是让他舍不得，又搞不定，对吧！
包在我身上！”
“小乐Zero”发出一阵像是卡带的声音：“策略……解析……中……‘情感……绑架’……混合……‘软性……抵抗’……成功率……计算……错误……数据……不足……本机……需要……更多……饼干……能量……或者……一次……系统……重装……吃你的废铜烂铁去吧！”
宋雨没好气地说，但还是把那盘糊饼干往它那边推了推。
时间跳跃：三个月后，陆清抵达当天场景切换浮生百货二楼，昏暗的走廊里。
苏月刚刚在办公室手忙脚乱地整理完“小乐Zero”制造的又一场猫粮灾难，想起庞师傅那边等着对账和要葱，怀里抱着一摞账本和几根翠绿的大葱，急匆匆地拉开门，准备冲出去——“砰！”
熟悉的闷响，带着额间柔软的触感和轻微的痛感。
苏月捂着额头踉跄一步，惊愕地抬头，撞进一双同样写满错愕、却难掩深沉与疲惫的眼眸里。
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鼻尖几乎相触，怀里的葱味和他身上陌生的、带着高级香水尾调的气息古怪地混合在一起。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秒。
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迅速将眼前这张带着些许风霜痕迹的脸与传闻中那个冰冷的“终结者”形象重叠。
额角的痛感和这荒谬绝伦的初见方式，让她心头那股因他即将到来而积压的抵触与警惕，瞬间被一种啼笑皆非的尴尬所覆盖。
她立刻稳住身形，脸上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歉意，语气带着一丝匆忙造成的慌乱，却又巧妙地掩饰了更深层的情绪：“啊！
对不起对不起！
我太着急了没看路！
您没事吧？”
她微微侧身，让出门的位置，目光快速扫过对方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笔挺西装，“您是……来办事的？
请问找哪位？”
对方似乎也从撞击中回过神，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只是额角那抹不明显的红痕略显突兀。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西装前襟，动作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沉稳，声音平稳地报出身份：“我是总部派来的新任总经理，陆清。”
苏月适时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真是失礼了”的表情，语气更加客气，甚至带上了几分职业性的懊恼：“陆总！
是您！
真对不起！
我这……正想着赶紧把这些东西送到楼下庞师傅那儿，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大驾光临了……” 她示意了一下怀里的账本和葱，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对方可能还在发红的额角，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您看这……初次见面，真是……太失礼了。”
他的终结，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在这片温暖、混乱、充满意外与生命力的“孤岛”上，遭遇最顽强的、也是最意想不到的抵抗。
而这一切，在双方心照不宣的客套与试探中，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