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到底为了什么

二零二三年的广州，盛夏未央。

空气黏腻得能拧出水来，珠江裹挟着东江、西江和北江的泥沙，在夕阳下泛着铜钱般的暗黄色，沉默地向狮子洋奔去。

何沐阳沿着滨江东路的绿道慢慢走着，身上那件洗得领口有些松垮的POLO衫，后背己被汗水洇湿一大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刚从一个饭局上出来。

席上是两位发小，骆一权和张翼德。

骆一权己是广州进出口化工界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名下公司年营业额数亿。

席间他接了几个电话，都是关于什么“乙烯丙烯”的进出口订单，语气从容不迫。

他微微发福，手腕上那块劳力士在水晶吊灯下闪着温润的光。

张翼德则是一副标准的机关干部模样，白衬衫熨帖得一丝不苟，言语谨慎，偶尔透露些体制内的信息，点到即止。

他刚提了正科，虽不算显赫，但在广州安家立业，妻贤子孝，日子安稳得很。

唯有他何沐阳，二十年摸爬滚打，销售、业务、网店…什么都干过，什么都没成。

西十岁了，还在租住在白云区同和的老旧小区里，每天挤着三号线奔波，看尽客户脸色。

席间他大多时候是沉默的，听着两位发小谈笑风生，偶尔附和几句，嘴角勉强扯出笑的弧度，心里却像被珠江的浊浪反复冲刷，一片冰凉苦涩。

散场时，骆一权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真诚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沐阳，真有难处，一定要开口。”

张翼德也点头：“是啊，老同学，别见外。”

他知道他们是好意，但这好意像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他早己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他笑着应下，转身走入闷热的晚风里，背影有些佝偻。

拒绝了他们叫车送他的提议，他只想一个人走走。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他父亲从佛山老家打来的。

老汉的声音透过电波，带着沙沙的杂音和浓重的乡音：“阳仔，几时返来？

屋企的鱼塘要清塘了，今年啲鲩鱼生得好，你阿爸我老了，力不从心咯…”父亲絮絮叨叨说着家里的事，农渔活的艰辛，母亲的老寒腿，以及对他归家的期盼。

何沐阳听着，鼻子一阵发酸。

二十年了，他在广州一事无成，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庄，接手父亲那点农渔事业，了此残生。

或许，这就是命吧。

他挂了电话，望着浑浊的江面，眼神空洞。

前方似乎有些骚动，有人惊呼。

他茫然抬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不知怎么越过了护栏，脚下一滑，惊叫着跌入湍急的江中！

几乎是没有思考，他甩掉旧皮鞋，纵身跃入江水。

冰凉的江水瞬间裹挟了他，浑浊的水流带着泥沙和隐约的水腥气冲进口鼻，沉重得让人窒息。

他奋力向那挣扎的小身影游去，水流却蛮横地推拒着他。

指尖终于触碰到孩子衣角的刹那，一股暗流猛地卷来，巨大的力量将他往下拉扯。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意识开始模糊。

最后的念头竟是无比清晰的不甘和荒谬——他这失败透顶的一生，竟要以这样一种近乎讽刺的英雄方式落幕？

……燥热。

嘈杂。

摇晃。

还有一种…长途大巴特有的气味：空调冷凝水的微霉味、劣质皮革椅套味、隐约的汽油味、还有身边乘客身上传来的淡淡汗味和黄皮果的甜酸气，混杂在一起。

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发动机的轰鸣。

何沐阳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头痛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映入眼帘的，是前座椅背上略显脏污的涤纶布套，头顶的空调出风口嘶嘶地吹着冷气，窗外是飞速后退的、熟悉的岭南景致——连绵的鱼塘、蕉林、红砖镬耳屋村落、以及远处起伏的郁郁葱葱的丘陵。

“沐阳，醒啦？

睇你睡成只猪咁！

仲有冇唔舒服啊？”

旁边传来带着浓重佛山乡音的年轻声音，语气里满是关切和一丝调侃。

何沐阳僵硬地转过头。

一张年轻、黝黑、洋溢着蓬勃朝气的脸凑在眼前，寸头，眼睛亮得惊人，穿着件崭新的、印着“李宁”标志的红色T恤。

是骆一权！

年轻了二十岁的骆一权！

没有发福，没有劳碌的痕迹，只有十八九岁少年人的青涩和活力。

“係咯，你头先发烧刚好啲，仲係多休息下。”

对面座位也传来声音。

何沐阳又猛地转向对面。

不是火车，是长途大巴！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骆一权在他旁边，而张翼德坐在他们前一排的独立座位上，正扭过头来。

张翼德！

同样年轻，戴着副黑框眼镜，显得有些文弱，穿着崭新的白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

他手边放着一本《公务员考试基础教材》，书页崭新。

何沐阳低头看向自己。

瘦削，但肌肉结实的胳膊，穿着件印着模糊卡通图案的廉价T恤衫，下身是一条皱巴巴的杂牌牛仔裤。

脚上是一双崭新的双星运动鞋，显然是母亲为了他上大学新买的。

这不是他！

这是二十年前的他！

他颤抖着抬起手，抚摸自己的脸。

皮肤紧致，没有胡茬，没有皱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猛地擂鼓般狂跳起来，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和难以置信的灼热。

他重生了？

他真的重生了？！

回到了…去大学报到的路上？

2003年！

对了，就是2003年！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他因为考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发挥失常，只勉强考上了广东商学院，一所三本院校。

而骆一权和张翼德，则分别考上了重点大学华南理工和中山大学。

就是从这一刻起，他们的人生轨迹开始悄然分岔。

“沐阳？

你冇事嘛？

面都青晒喔！”

骆一权担心地推了他一下，“係唔係冷气太冻？”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关头顶的出风口。

“没…没事。”

何沐阳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久违的、属于少年的声线，却又夹杂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沧桑颤抖，“做了个…噩梦。”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混合着各种味道：身边塑料袋里母亲塞进来的煮鸡蛋的味道、前座飘来的双喜烟味、空调的冷气味、还有窗外飘来的、公路两旁稻田和鱼塘的湿润气息。

这一切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绝不是梦。

狂喜、迷茫、震惊、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像珠江的潮水般在他胸腔里翻腾冲撞。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那轻微的刺痛感终于让他确认——这不是梦！

他，何沐阳，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人生一切还未定型的起点！

“真係没事？”

张翼德也转过身，仔细看他，“马上就到广州省站了，坚持下。

喏，喝水不？”

他递过来一瓶蓝色的仙津动力饮料。

广州…是的，广州。

他们三人命运的转折点。

从佛山老家到广州，不过六十多公里，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广佛同城，此时己初现端倪，但未来的天差地别，己在这次考试的分数里埋下伏笔。

何沐阳接过水，喝了一口。

那甜腻的、充满香精味道的液体，此刻喝起来却如同甘霖。

他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心绪，转头望向窗外。

大巴正行驶在宽阔的广佛高速上，但车窗外的景象远非二十年后可比。

更多的是农田、村落、零散的工业区，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容声冰箱”和“美的风扇”。

远处，广州城的轮廓在天际线上逐渐清晰。

不同于二十年后摩天大楼密集得令人窒息的天际线，此时的广州，更高的建筑是中信广场，小蛮腰还不见踪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旧厂房和低矮民居。

阳光炽烈地洒在沿途连绵的菜地、桑基鱼塘上，泛起粼粼波光。

典型的岭南水乡景象，河网交织，蕉林摇曳，巨大的榕树冠如华盖般撑开，提供着片片浓荫。

偶尔能看到戴着竹帽的农民在田间劳作，水牛在泥塘里打滚。

“各位乘客请注意，本次班车终点站——广东省汽车客运站，即将到达，请您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车厢广播里响起售票员略带口音的播报声。

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

人们纷纷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大包小包的行李。

蛇皮袋、红白蓝编织袋、印着“深圳特区好”的帆布包、崭新的行李箱…各种行李挤满了过道。

空气中弥漫着兴奋、期待，还有一丝初到大城市的惶然。

何沐阳看着骆一权和张翼德也兴奋地站起来，踮着脚去够行李架上的包裹。

骆一权带的是个巨大的蛇皮袋，里面塞满了被褥和母亲准备的腊肠、咸鱼；张翼德则是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看起来整齐不少；还有一个纸箱，用绳子捆得结实，里面是他的书。

他自己的行李，是一个灰色的、角己经磨损的帆布包，瘪瘪的，没多少东西。

还有一个同样捆着的纸箱，放在车厢下面的行李舱里。

“终于到省城啦！”

骆一权兴奋地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放光，“听讲华工个大到会行到脚软！

饭堂啲烧腊又好食！”

“我哋中大嘅学术氛围最浓，百年底蕴。”

张翼德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矜持的骄傲，随即又看向何沐阳，顿了顿，“沐阳，你地广商…呃…听说赤沙那边，环境都几清静嘅，适合读书。”

他话到嘴边，似乎觉得提及一所三本院校的学术或规模不太合适，生硬地转成了“环境清静”。

前世，何沐阳或许会因此感到一丝难堪和自卑，默默咽下那点微妙的刺痛。

但此刻，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伸手从行李架上拿下了自己的帆布包，背在肩上。

帆布包很轻，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录取通知书。

“嗯，挺好。”

他语气平静，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

大巴己经驶下高速，进入广州市区。

街道两旁是繁茂的细叶榕，骑楼底下店铺林立，“凉茶糖水煲仔饭”的招牌随处可见，摩托车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省汽车站那庞大的、略显陈旧的站房出现在视野尽头。

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各式各样的接站牌高举着，熙熙攘攘，喧嚣鼎沸。

大巴缓缓滑入站台，发出一声沉闷的排气声。

何沐阳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空气中不再有珠江边的绝望和黏腻，而是充满了汽车尾气的味道、路边小食店传来的食物香气、以及无限可能的、属于2003年广州的蓬勃生气。

失败的前世，己成过往。

这一世，他手握命运的底牌，知晓未来二十年的时代洪流走向。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庸碌无为！

这一世，他要抢尽先机，站上潮头，弥补所有遗憾，将这重活的一世，过得轰轰烈烈，精彩绝伦！

车门嗤一声打开，热浪裹挟着更嘈杂的人声涌了进来。

骆一权和张翼德己经扛着行李，随着人流挤向车门。

何沐阳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充满机遇的土地，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迈开步子，融入了提着大包小包、满怀希望与憧憬的人流。

他的新人生，从踏上省汽车站水泥地面的这一步，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