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册被她攥在手里反复摩挲，莫奈的《睡莲》印在最显眼的位置，蓝紫色的光影在纸上晕开，像一片沉溺的梦。
她到得比预期早了半小时。
上周随口跟同桌提过想看这场展，其实是早就记在日历上的心事——莫奈是她画画时偷偷临摹最多的画家，那些模糊又温柔的色块里，藏着她不敢对人说的向往。
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林小满低头数着鞋尖溅到的水花，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林小满？”
那声音穿过雨幕传来，带着点熟悉的清朗。
她猛地回头，伞沿撞在身后人的胳膊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陈漾就站在两步开外，手里也拎着把黑色的伞，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里面穿的白T恤被雨气打湿了一点，贴在锁骨的位置。
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挠了挠头，露出点不自然的笑。
“好巧。”
他说。
林小满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半天没说出话。
雨水顺着伞骨滴下来，落在她手背上，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突然飙升的体温。
她怎么也想不通，陈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在学校补课吗？
“你…你怎么来了？”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发现音调都在发颤。
“我妈让我来的。”
陈漾举了举手里的票，“她说下雨天在家待着浪费，正好有朋友送了票。”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宣传册上，眼尾弯了弯，“你也是来看《睡莲》的？”
林小满下意识点头，指尖把宣传册捏得更紧。
原来不是特意为她来的。
这个认知让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雀跃，像被雨水浇过的火苗，倏地矮了下去。
“进去吧？”
陈漾侧身让开半步，伞沿往她这边倾斜了一点，“雨好像要下大了。”
美术馆里很安静，只有参观者轻缓的脚步声和偶尔的低语。
柔和的灯光打在画作上，把那些凝固的色彩衬得愈发鲜活。
林小满跟在陈漾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在画框间移动，忽然觉得这场雨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
“你喜欢莫奈？”
陈漾在一幅《鲁昂大教堂》前停下脚步，转头问她。
画里的教堂在不同光线下呈现出七种色彩，朦胧得像一场流动的雾。
“嗯。”
林小满盯着画框边缘的木纹，“他画的光很特别，好像会动一样。”
“我不太懂画。”
陈漾笑了笑，左边的梨涡又陷了下去，“不过看他的画，好像心里会变安静。”
他顿了顿，忽然指着画左下角的签名，“你看这个签名，像不像‘莫奈’在跟人挥手？”
林小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串潦草的法文签名歪歪扭扭，还真有点像个挥舞着手臂的小人。
她忍不住笑出声，之前的紧张感散了大半。
“你还挺会联想的。”
“那是。”
陈漾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点玩笑的得意，“数学题做多了，看什么都像图形。”
他们并肩慢慢往前走，隔着半臂的距离。
林小满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美术馆里特有的旧纸张气息，让人觉得很安心。
她偷偷用余光看他，发现他看画时很认真，眉头会微微蹙起，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函数题。
走到《睡莲》面前时，两人都停下了脚步。
巨大的画布上，蓝与紫交织成一片温柔的混沌，光影在水面上浮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漾开涟漪。
林小满看得入了神，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她临摹过无数次这幅画，却第一次在原作面前感到心跳加速。
“是不是和想象中不一样？”
陈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带着点温热的气息。
林小满转过头，差点撞上他的肩膀。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很亮，像盛着画里的光。
“嗯，”她轻声说，“比画里看…更让人难过。”
“难过？”
陈漾愣了一下。
“嗯，”林小满望着画布上模糊的倒影，“好像所有的颜色都在慢慢融化，抓不住。”
就像有些心情，明明就在心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陈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以前看篮球赛录像，总觉得自己能投进最后那个球。
但真到了场上，才发现好多东西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
他顿了顿，侧过脸看着她，“不过有时候，抓不住也没关系吧？
记住那个瞬间就好。”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说画，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雨还在下，敲打着美术馆的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看着陈漾的眼睛，忽然很想告诉他，她偷偷画过他打篮球的样子，就藏在素描本的最后一页。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离开美术馆时，雨己经停了。
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湿漉漉的街道镀上一层金红。
陈漾把外套递给她：“穿上吧，别着凉。”
林小满接过外套，指尖触到布料上残留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外套很大，套在她身上晃荡着，袖口盖住了半只手。
她闻到领口熟悉的皂角香，忽然想起那天在走廊撞进他怀里时的味道。
“谢谢。”
她小声说。
“不客气。”
陈漾踢了踢脚下的水洼，“我送你回家吧，顺道。”
他们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偶尔会交叠在一起。
林小满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觉得很有趣。
陈漾忽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她。
是一颗橘子味的糖，糖纸是明亮的橙黄色。
“刚才在美术馆门口买的，”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看你好像喜欢橘子味的。”
林小满接过糖，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像被电流击中似的缩了一下。
糖纸在手里被捏出褶皱，她能感觉到里面坚硬的糖块轮廓。
“你怎么知道…上次在便利店，看到你买橘子汽水了。”
陈漾的耳尖有点红，“而且…你笔袋上挂着的钥匙扣，不是橘子形状的吗？”
林小满愣住了。
那个橘子钥匙扣是她随便在地摊买的，灰扑扑的，她自己都快忘了。
他竟然注意到了。
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脚边，她忽然觉得，那些藏在心里的气泡，好像快要忍不住要冒出来了。
快到小区门口时，林小满把外套还给陈漾。
“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
陈漾接过外套，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周三的笔记我整理好了，明天给你？”
“好。”
林小满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忽然鼓起勇气喊了一声，“陈漾！”
他回过头，眼里带着询问。
林小满攥着那颗糖，手心全是汗。
“那个…糖很好吃。”
陈漾笑了起来，梨涡很深。
“那就好。”
他挥了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
林小满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跑进楼道。
她靠在门后，手心里的糖被捂得发烫。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橘子的甜意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微酸，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她不知道的是，陈漾并没有走远。
他在街角的梧桐树下站了很久，看着她家窗户亮起灯，才转身离开。
他的书包里，放着一本崭新的素描本，封面上画着一朵小小的睡莲。
那天晚上，林小满把那颗糖纸抚平，夹进了语文书里，就在那本画展宣传册的旁边。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觉得今晚的月光都带着橘子味的甜。
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开始。
却没料到，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
第二天早上，林小满在课桌里发现了陈漾的笔记。
字迹清隽，每道题旁边都标着详细的解题思路。
她翻到最后一页，忽然看到角落里画着一个小小的橘子，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下次补课，我讲题慢一点。”
林小满的心跳得飞快，指尖在那个小橘子上轻轻摩挲。
她抬头望向陈漾的座位，却发现那里是空的。
同桌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哎，你知道吗？
陈漾好像要转学了。
刚才听班主任说的，他爸妈工作调动，可能这周末就走。”
“嗡”的一声，林小满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嘴里残留的橘子糖甜味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一阵尖锐的酸。
她捏着那本笔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最后一页的小橘子，在视线里变得模糊起来。
窗外的阳光很亮，却照不进心里那片突然暗下来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