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寂静,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李岩在硬板床上睁开眼,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大学的宿舍里。
首到视野里映入斑驳脱落的墙皮和结着蛛网的水泥房梁,记忆才像冰冷的潮水,狠狠拍打回来。
他被发配了。
从热气腾腾、充满可能性的乡镇政治中心,扔到了这个地图上都需要放大好几倍才能找到的、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管理处算上他,只有三个人。
老谢,快退休的站长,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皱纹,话比金子还贵,大部分时间就蹲在宿舍门口,眯着眼看山,一看能看一整天。
另一个是临时工大周,负责些体力杂活,憨厚,爱傻笑,但对李岩这个“上面来的干部”,总带着点敬畏的疏远。
日常的工作简单到令人发指。
每天定时巡查水库大坝,记录水位、水温,检查闸门有无异常,然后就是无尽的空闲。
没有会议,没有文件,没有请示汇报,甚至连手机信号都时断时续。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变得黏稠而缓慢。
最初几天,李岩试图用忙碌对抗这种令人窒息的空虚。
他把管理处那几间破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将散乱的工具归类,甚至找来石灰把院墙刷了刷。
老谢蹲在门口,默默看着,不帮忙,也不阻止,眼神像一口深井,看不出波澜。
大周则在一旁憨笑着搭把手,但干完活,又迅速躲回自己的小屋。
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他想起离开河湾镇时,王主任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同事们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低语。
更让他心头刺痛的是女友林薇的最后一条信息:“李岩,我们分手吧。
我看不到我们的未来在哪里。
你……好自为之。”
现实冰冷刺骨。
他所有的理想、原则和坚持,换来的就是被抛弃在这荒山野岭,连同爱情和事业一起,似乎注定要在这里腐烂、发霉。
夜深人静时,山风呼啸,吹得窗户哐当作响。
李岩躺在冰冷的床上,盯着漆黑的屋顶,第一次开始真正怀疑自己。
那种举报时的义无反顾,是不是真的只是一种不识时务的愚蠢?
父亲在他考上公务员时说的话犹在耳边:“小岩,进了那个门,要多看多听少说,有些事,较真你就输了。”
他现在,是不是真的输得一败涂地?
半个月后,一场暴雨不期而至。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向地面,水库水位肉眼可见地往上涨。
老谢终于不再是那副蹲守的姿态,他披上雨衣,提着马灯,哑着嗓子对李岩喊:“小李,跟我上坝!”
这是李岩第一次见到水库如此狰狞的一面。
浑浊的洪水像脱缰的野马涌入库区,浪头拍打着堤坝,发出沉闷的巨响。
老谢经验丰富,指挥着大周和李岩检查排水闸,加固一些可能被冲刷的薄弱点。
风雨中,老谢的身影瘦小却异常坚定,那双平时浑浊的眼睛,在闪电亮起的刹那,锐利如鹰。
忙活了大半夜,雨势渐小,险情排除。
三人回到管理处,浑身湿透,沾满泥浆。
老谢破天荒地拿出半瓶白酒,给李岩倒了一盅。
“喝点,驱寒。”
他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平日的冷漠。
几口辛辣的液体下肚,身体暖和起来。
李岩看着窗外依旧淅沥的雨,忍不住问:“谢站,你在这儿守了多少年了?”
老谢咂摸着嘴里的酒味,眯着眼算了算:“二十八年喽……刚来时,也跟你差不多年纪。”
二十八年!
李岩心中巨震。
几乎是一个人的整个职业生涯,就耗费在这片寂静的山水中。
他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坚守,或者说,是一种怎样的放逐。
“习惯吗?”
李岩问得有些艰难。
“习惯?”
老谢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这地方,鸟不拉屎,鬼都不来。
谈什么习惯。”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漆黑的雨夜,像是穿透了时光,“但这坝,总得有人守。
坝要是垮了,下面几个村子都得遭殃。”
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岩心中积郁多日的阴霾。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沮丧和自怜,是多么的狭隘。
即使是在这个最不起眼的岗位上,依然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
守护这片水域,就是守护下游无数个“刘老栓”。
这和他当初站出来反对赵强,在本质上,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只是方式不同了。
一个在台前激辩,一个在幕后坚守。
那天之后,李岩的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把守水库看作是一种惩罚,而是开始真正沉下心来,观察、学习。
他跟着老谢熟悉水库的每一个角落,了解它的脾性,学习如何在极端天气下应对。
他甚至翻出了管理处积满灰尘的历年水文记录,一页页地翻阅。
就在他整理仓库里一堆早己报废的旧物,打算为大周腾出个更好的住处时,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从一堆烂麻袋后面滚了出来。
盒子很旧,锁扣己经锈死。
李岩费了些力气才用钳子撬开。
里面没有想象中的什么宝贝,只有几本纸张泛黄、字迹模糊的旧工作日志。
李岩随手翻看了一下,大多是些枯燥的水位、流量记录。
他正准备合上盖子,却注意到盒子最底下,压着一本用厚实牛皮纸仔细包着封面的笔记本。
与其他日志不同,这本笔记本显得厚实许多,保存也相对完好。
一种莫名的首觉,让李岩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拂去封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翻开。
扉页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用蓝色钢笔写下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决绝的凌厉:“青峰湖项目,若依此账,堤垮人亡,其罪当诛!”
李岩的呼吸骤然停滞,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冲向了大脑。
青峰湖,是青峰山水库建成前的旧称。
这个“项目”指的是什么?
这本“账”又记录了些什么?
为什么会有“堤垮人亡”的断言?
他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就着仓库昏暗的光线,继续往下翻。
笔记本里,不再是情绪化的控诉,而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材料型号、施工日期、甚至是一些看似不经意的对话片段记录。
里面频繁出现一些代号和缩写,如“ZX”、“L工”、“三号料场”等等。
记录者显然极为谨慎,许多关键信息都用隐语替代。
但李岩凭借在乡镇工作三个月积累的浅显经验,以及大学时的工程学基础,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一些关键建材的标号与实际使用记录对不上;几处重要的施工环节的验收签字笔迹可疑;甚至有一页潦草地画着简易的坝体结构图,旁边标注着令人心惊的计算公式和承重极限……这不像是一本普通的工作日志。
它更像是一本……秘密的审计记录,或者说,是一本藏着惊天秘密的证据簿!
李岩猛地合上笔记本,胸口剧烈起伏。
他环顾西周,仓库里堆满杂物,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山风吹过树林的呜咽。
他仿佛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原本以为,自己被放逐到了世界的尽头,政治生命的终点。
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竟然埋藏着一个可能比河湾镇那起强占农田事件严重十倍、百倍的秘密。
这本无意中捡到的日记,是真相的钥匙,还是一道更危险的催命符?
李岩将日记紧紧攥在手里,感觉到一种冰冷的重量。
他望向仓库窗外,水库在夜色下平静如镜,倒映着稀疏的星子。
但那平静的水面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他原本己经逐渐平静的心湖,被投入了一颗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