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亮着微弱的红光,像一只永不眨眼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一切。
凌志坐在硬邦邦的石墩子上,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
门被推开,两位身着纪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进来。
为首的还是那位表情严肃的主任,另一位是年轻些的记录员。
“凌志同志,休息得怎么样?”
主任的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听不出任何情绪。
凌志勉强点头:“还好。
主任,我能问一下,这里是哪里吗?”
“县纪委监委留置所。”
主任简洁地回答,“按照规定,你有义务配合我们的调查。
昨天我们谈到那笔九万元的危房改造资金,你说这是为了应急工程垫付,是吗?”
“是的,当时省里要求提前上报民生工程进度,我们镇的数据不太理想,所以先垫付一些工程款,让进度看起来好一些。”
凌志重复着早己准备好的说辞。
主任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份文件:“这是你当时签字的拨付单复印件,上面写着‘用于青石镇李家村危房改造应急工程’,对吗?”
凌志仔细看了看,点头确认。
“但是,”主任话锋一转,“我们调查组去了李家村,村委会和村民都说,那段时间根本没有所谓的危房改造工程。”
凌志的心猛地一沉:“可能,可能是记错了村子...时间过去这么久...那你说说是哪个村子?”
主任追问。
凌志支吾着说不出具体村名。
王某当初只告诉他“做个表面工作”,根本没提具体村子。
主任又拿出一叠材料:“这是青石镇那段时间所有在建工程的清单和资金使用明细,没有任何一个项目与这九万元吻合。”
凌志额头渗出细汗:“也许是我记错了用途...凌志同志!”
主任突然提高声音,“组织给你机会主动交代,是希望你能够认识到错误,争取宽大处理。
但你现在的态度很令人失望!”
“主任,我真的没有撒谎,当时王所长说...王某说什么不重要!”
主任打断他,“重要的是你作为资金拨付的经办人,签字确认了这笔款项的用途。
现在这笔钱不见了,你必须对此负责!”
凌志低下头,双手微微颤抖。
他想起当初王某拍着胸脯保证“月底就补上”的承诺,心里涌起一阵苦涩。
主任起身:“你好好想想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门被关上,凌志独自留在房间里。
他走被责令端坐在石墩子上,不准妄动。
没过多久,两个全副武装的武警就走了进来,站在距他两米远的地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真的可能无法轻易离开这里了。
接下来的几天,审讯以各种形式进行。
有时是温和的政策讲解,有时是严厉的质问,有时则是长时间的沉默等待。
一天深夜,凌志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被叫醒带到了审讯室。
强光首射他的眼睛,他不得不用手遮挡。
“凌志,看看这些。”
主任将一叠银行流水单推到他面前。
凌志勉强适应光线后,仔细查看这些单据。
那是王某妻弟建材公司的账户往来记录,显示在过去两年间,有多笔来自青石镇财政所的资金转入,总额达二十余万元。
“这...这些我不知情...”凌志结巴地说。
“但你签字拨付了其中大部分资金!”
主任严厉地说,“每笔资金都有你的亲笔签名!”
凌志感到天旋地转。
他确实签过不少拨付单,但王某总是说那是“正常工程款”,他怎么会想到全都流向了同一家关联公司?
“我需要看看具体明细。”
凌志强作镇定,“时间过去这么久,我记不清每笔资金的具体情况。”
主任示意记录员将一叠档案袋放在桌上:“这是你在青石镇工作期间经手的全部专项资金档案。
给你一天时间,好好回忆每笔资金的来龙去脉。”
凌志被带回房间,面对那堆成小山的档案袋,他感到一阵窒息。
这一夜,他无眠地翻阅着自己曾经经手的每一笔资金,试图找出对自己有利的证据。
与此同时,纪委监委的调查组正在全力开展外围取证。
调查组副组长张军带着两名工作人员再次来到青石镇。
这次他们首接找到了镇党委书记办公室。
“李书记,我们希望调取2016年至2019年期间的所有工程项目合同、验收报告和资金拨付记录。”
张军首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镇党委书记李建国面露难色:“有些档案可能不全,那段时间我们所里人员变动比较大...没关系,有什么我们看什么。”
张军不为所动。
在财政所档案室,调查组遇到了明显的阻力。
工作人员推三阻西,不是说钥匙找不到,就是说档案被借阅未还。
“小刘,你去把2019年危房改造项目的所有合同找来。”
张军对组里年轻干部说。
半小时后,小刘空手而归:“张组,他们说那些档案被王所长调走后就没还回来。”
张军皱眉:“哪个王所长?
王某吗?”
“是的。”
张军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首接下令:“封锁财政所档案室,所有人员暂时不得进入。
我们需要彻底清查!”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调查组驻扎在青石镇,对财政所所有账目进行拉网式排查。
结果令人震惊:不仅专项资金使用混乱,许多工程项目根本没有合同和验收报告,只有简单的拨付记录。
更令人怀疑的是,有大量资金被以“预付工程款”名义拨出,却长期未核销。
而这些资金的拨付单上,大多有凌志的签名。
“张组,你看这个。”
小刘拿着一份银行对账单过来,“这笔5万元的资金,拨付理由是‘道路维修应急工程’,但同一天又有一笔3万元的‘道路维修尾款’支付给另一个施工队。
同一条路怎么可能有两笔维修款?”
张军接过对账单仔细查看,眉头越皱越紧:“而且这两笔资金都流向了王某妻弟公司不同的账户。
立即冻结这些账户!”
回到留置所,凌志面对越来越多的证据,心理防线开始崩溃。
“凌志,你自己看看这些资金流向。”
主任将新的调查结果摆在他面前,“仅仅2019年下半年,就有超过三十万元专项资金通过你的手拨付给了关联企业。”
凌志脸色苍白:“我当时只是按程序办事...王所长说这些都是合规的...合规?”
主任猛地拍桌子,“连最基本的工程项目合同都没有,这叫合规?
你作为财经专业毕业生,连这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吗?”
凌志低下头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这不合规,但在王某的威逼利诱下,他选择了妥协和自我欺骗。
一天下午,主任带来了一个令凌志震惊的消息:“凌志,我们找到了你当初在青石镇的同事小赵。
她提供了一些有趣的信息。”
凌志猛地抬头。
小赵是当时所里的出纳,所有资金拨付必须经过她的手。
难道她...“小赵说,你曾经多次向她抱怨王某强迫你违规操作资金,但她劝你不要得罪领导。”
主任缓缓说道,“有这回事吗?”
凌志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是的!
我当时确实很为难,还和小赵商量过...但是,”主任打断他,“小赵也证实,你从来没有真正拒绝过王某的要求,反而后来变得越来越‘配合’。
甚至有一次,你还主动提出可以‘优化’资金拨付流程,让王某的操作更方便。”
凌志如遭雷击。
他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但那是在王某承诺帮他调动工作后,一时糊涂的讨好之举。
“不是这样的...我当时是被逼的...”凌志试图解释,但语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主任冷冷地看着他:“被逼的?
我们仔细核查了资金流向,发现那笔九万元是从国库支付中心提现取走的。
更有意思的是,其中有七万元随后又存入了你的个人账户。
对此,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凌志猛地抬头,眼中充满震惊与困惑:“我的账户?
这不可能...我从来没有...”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一段被遗忘的记忆碎片般闪回脑海——那是两年前的一个下午,王某急匆匆地找到他:“小凌,赶紧跟我去趟银行,应急资金要走个账。”
到了银行,王某让他开个个人账户,说是“临时周转一下,很快就取出来”。
当时镇里好几个项目急着用钱,而专项资金审批流程太长,王某说这是“特事特办”。
那七万元存入后不到一周,确实又取出来用于支付政府的日常开支了...“想起来了?”
主任敏锐地捕捉到他神色的变化,“公款私存,这是严重的***行为。
即便钱最终用于公务,也改变不了违规的事实。”
凌志的额头渗出细汗:“主任,我当时确实糊涂了...但这笔钱真的全部用于政府开支了,我有当时的支出记录...记录?”
主任向前倾身,目光如炬,“那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七万元的支出项目中,有三万多元的餐饮和礼品开支?
这也是政府日常开销吗?”
凌志顿时语塞。
他想起那段时间,王某确实让他从这笔钱中报销过不少招待费用,当时他还犹豫过,但王某说这是“工作需要”...主任将一叠支出凭证复印件推到他面前:“白纸黑字,都是经你手签字的。
凌志同志,你所谓的‘政府日常开销’,包括这些吗?”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凌志喃喃道。
“我们会查清楚的。”
主任起身,“你好好想想吧。”
接下来的日子,凌志在焦虑和恐惧中度过。
他试图从记忆中搜寻那三万元的线索,却一无所获。
他唯一能想到的是,这可能是王某背着他做的安排,目的是将来更好地控制他。
很快三个月过去了,凌志的面容憔悴了许多。
原本乌黑的头发冒出了银丝,眼神也变得黯淡无光。
这天,主任带着厚厚的卷宗来到审讯室,神情比以往更加严肃。
“凌志,经过我们全面审计你在青石镇期间经手的全部资金,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资金缺口。”
主任的声音冷得像冰,“不仅仅是那九万元,而是总计六十三万八千元的专项资金不知去向!”
凌志猛地站起来,又因体力不支跌坐回椅子上:“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经手的资金都有记录...记录是有,”主任打断他,“但钱没了!
这些资金都被以各种名目拨出,最终流向了几个关联账户。
而绝大多数拨付单上,都有你的亲笔签名!”
主任将一叠叠拨付单复印件摊在桌上,密密麻麻的签名像无数只眼睛盯着凌志。
凌志颤抖着翻看这些单子,确实都是他的笔迹。
但他记得,其中很多小额资金是合规拨付的,怎么可能...突然,他发现了问题所在:许多他签字的空白拨付单被王某事后填上了远大于实际金额的数字!
而当时他太信任领导,没有索要财务回执核对!
“这些数字...有些不是我当时写的...”凌志艰难地说,“王某让我在一些空白拨付单上先签字,说后面补内容...那你为什么要签?”
主任严厉地问。
凌志哑口无言。
为什么?
因为领导要求,因为不敢拒绝,因为侥幸心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六十三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压下来,足以让他余生在监狱中度过!
凌志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主任的话语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试图站起来,却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去,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恍惚间,他听到匆忙的脚步声和模糊的叫喊声,感觉有人扶起他,但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留置室唯一的小窗外一片金黄的银杏树叶,在秋风中顽强地挂在枝头,不肯落下。
然后,世界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