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沙棘与锈刀
李栓柱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皱纹都像是被冻住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荒唐、最骇人听闻的疯话。
他死死盯着李彧,仿佛想从这张熟悉的、却透着陌生冰冷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玩笑的痕迹。
“破…破虏?”
李栓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惊恐和难以置信,“你…你莫不是被打坏了脑子?
还是饿糊涂了?
哈密城?
拿下?
你…你知道你在说啥吗?”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因腿软跌坐回去,手指颤抖地指着李彧:“那是哈密!
有朝廷…有蒙古人…咱们,咱们就这几条烂命,几把锈刀,拿什么去…去…”他“去”了半天,后面那个“反”字终究没敢说出口,脸色煞白。
李彧没有解释,也没有激动。
他只是平静地回视着李栓柱惊恐的目光,那双属于创业者李彧的眼睛里,此刻没有疯狂,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计算。
他将那柄锈刀随手插在腰间的草绳上,动作自然得仿佛它真是什么神兵利器。
“脑子没坏,肚子也垫了点东西。”
李彧的声音依旧平稳,“栓柱叔,你说,咱们现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屋子,掠过李栓柱因恐惧和营养不良而佝偻的身躯:“等着王百户下次来抽丁?
还是等着瓦剌人打过来,像宰羊一样把咱们都宰了?
或者,就这么一天天饿死,烂死在这苦峪城里?”
李栓柱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李彧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们正在经历,或者即将面临的现实。
区别只在于早死晚死,怎么死。
“左右都是个死。”
李彧向前迈了一步,逼近李栓柱,他身材比原身李破虏要高些,此刻虽然虚弱,但那股前世在谈判桌上压服对手的气势,却让李栓柱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为什么不换个死法?
为什么不试试,死之前,能不能从那些不把我们当人看的东西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冰冷:“王百户贪了咱们的饷,蒙古人随时会来要咱们的命。
他们不让咱们活,咱们凭什么不能自己挣一条活路?
哈密城怎么了?
它又不是铁打的。
是人守的,是人打的。”
李栓柱浑浊的眼睛里,恐惧依旧占据上风,但那死水般的麻木,似乎被这番话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活了快五十年,在边塞见惯了生死,也习惯了逆来顺受,从未想过…从未敢想过这样的念头。
“可…可咱们就这几个人…”李栓柱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人少,才要动脑子。”
李彧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栓柱叔,你信我一次。
我现在没法跟你细说,但你记住,我不会带着大家去送死。
我们要活,而且要活得比现在好。”
他不再看陷入巨大挣扎和迷茫的李栓柱,转身走向门口,伸手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外面,阳光有些刺眼。
苦峪城很小,夯土的城墙低矮破败,街道上尘土飞扬,两侧是更多像他这间一样破烂的土坯房。
几个面黄肌瘦、穿着同样破烂号褂的军户,正麻木地看着刚才被拖走少年的那户人家,眼神里是同病相怜的悲哀,以及更深沉的恐惧。
李彧的脚步踩在滚烫的沙土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朝着记忆中西边那片干涸的河床走去。
李栓柱终究还是跟了上来,跛着脚,落后几步,脸上依旧是那副天塌下来的惶惑。
穿过那道几乎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的土墙豁口,外面便是无垠的戈壁。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远处的沙丘炙烤得空气扭曲。
河床比记忆中更干涸,龟裂的河底***着灰白色的石头和沙土。
只有在一些背阴的沟壑处,顽强地生长着一丛丛低矮、带着尖刺的灌木。
沙棘。
李彧眼睛一亮。
就是它!
前世他在西北考察项目时,曾了解过这种植物,耐旱,果实富含维生素,虽然酸涩,但在眼下,就是救命的粮食!
他加快脚步,冲到一丛沙棘前。
暗红色、橙黄色的小果实在枝头簇拥着。
他小心地避开尖刺,摘下一颗,放进嘴里。
“嘶——”一股极其酸涩的滋味瞬间在口腔中炸开,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紧皱起。
跟在后面的李栓柱看到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喊道:“破虏!
那东西吃不得!
又酸又涩,还扎嘴,牲口都不乐意碰!”
李彧吐掉嘴里的果渣,却摇了摇头,眼神反而更加明亮。
他忍着酸涩,又摘了几颗,强行咽下。
胃里有了东西填充,哪怕只是这点酸涩的汁液,也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满足感。
“能吃。”
李彧转过头,对李栓柱说道,语气肯定,“栓柱叔,味道是不好,但饿不死人。
你去叫几个人,带上能装东西的家什,越多越好,来摘这个。”
李栓柱愣住了,看着李彧,又看看那些在他看来毫无用处的酸刺果,脸上写满了不解和犹豫。
“快去!”
李彧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李栓柱被他目光中的冷厉慑住了,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诶”,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跑。
李彧不再管他,继续埋头采摘。
手指很快被尖刺划破,渗出血珠,混着沙土,黏糊糊的。
后背的棍伤也因为弯腰的动作隐隐作痛。
但他毫不在意,动作飞快而专注。
不多时,李栓柱带着三个人回来了。
都是苦峪城里的老军户,面黄肌瘦,眼神和李栓柱之前一样,充满了麻木和疑虑。
他们手里拿着破旧的布袋,甚至还有一口掉了茬的瓦罐。
“破虏…哥,”其中一个年纪稍轻些的,看着李彧,怯生生地开口,“栓柱叔说…说这东西能吃?”
李彧首起腰,将手里一把沙棘果展示给他们看:“酸,涩,但能吃,饿不死。
总比啃土强。”
他目光扫过这几张茫然的脸,“不想饿死的,就动手。
小心刺。”
那几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对饥饿的恐惧压过了疑虑。
他们学着李彧的样子,笨拙地开始采摘。
李彧一边摘,一边留意着西周。
他的目标,不止是沙棘。
目光扫过河床边缘的沙地,那里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小洞。
他走过去,蹲下身,仔细观察了片刻。
然后,他解下腰间那柄锈刀,用刀鞘尾部,对准一个小洞,猛地插了下去,又快速搅动了几下。
沙土松动,一条灰褐色、巴掌长的蜥蜴惊慌失措地从旁边另一个洞口钻出,想要逃窜。
李彧眼疾手快,锈刀带着刀鞘猛地向下一拍!
“啪!”
一声轻响,那蜥蜴被拍晕在沙地上。
李彧捡起这只还在微微抽搐的小东西,掂了掂,虽然肉少得可怜,但也是蛋白质。
这一幕,让旁边正在摘沙棘果的几人都看呆了。
“破虏…你…你这…”李栓柱张大了嘴,手里的沙棘果掉了几颗都浑然不觉。
“这东西,烤熟了,味道不错。”
李彧言简意赅,将蜥蜴丢进瓦罐里,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一个下午,就在这种沉默而高效的劳作中过去。
日头偏西时,他们带来的几个布袋和瓦罐都己经装得满满当当。
沙棘果堆了小半袋,瓦罐里也有了十几只大小不一的蜥蜴。
回去的路上,气氛明显不同了。
虽然依旧没人说话,但那几个老军户看向李彧的眼神里,少了几分麻木,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惊异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回到李彧那间破屋,天色己经擦黑。
李彧指挥着众人,在屋外空地上生起一小堆篝火。
他将蜥蜴处理干净,用树枝串了,放在火上烤。
又让人将沙棘果捣碎,挤出酸涩的汁液,权当调味。
蜥蜴肉烤熟的香味,混合着沙棘果独特的酸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几个人围坐在火堆旁,看着李彧将烤好的蜥蜴肉分给他们。
没有人客气,都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烫得首抽气,也舍不得吐出来。
李栓柱嚼着嘴里那点少得可怜的肉,感受着久违的、属于食物的实在感,再喝一口那酸得人龇牙咧嘴的沙棘汁,复杂地看向火光映照下的李彧。
李彧没有吃多少,他只分食了半只蜥蜴和几颗沙棘果。
他更多的,是在观察,在思考。
火光跳跃,映着他平静无波的脸,那双眼睛里,却仿佛有幽深的火焰在燃烧。
“今天,只是开始。”
李彧的声音在噼啪的柴火声中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这些东西,吃不饱,也吃不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张被火光映红、带着满足和些许不安的脸。
“王百户不会放过我们。
瓦剌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
“想活下去,光靠捡这些零碎,不够。”
他拿起身边那柄锈迹斑斑的腰刀,手指抹过粗糙的刀身。
“我们得有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