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涉烟火
“阿瑾。”
“你要活下去。”
“不管用什么手段,你都必须要活下去。”
低沉的嗓音,带着记忆深处那份独有的、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漫不经心的玩世不恭,却又字字清晰地敲打在耳膜上,首抵心扉。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悲悯哀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一种在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人才能领悟的、对“生存”二字的最终诠释。
赵瑾卿猛地从简陋的行军床上坐起,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帐篷里一片昏暗,只有缝隙处透进些许黎明的灰白。
那声音如此真切,仿佛那人就伏在耳边低语,带着他身上特有的、硝烟与古墓尘埃混合的淡淡气息,还有那永远擦不净的黑金短刀的金属冷冽。
又是这个梦。
时隔多年,那人的话语依旧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灵魂里,成为支撑她度过漫长孤寂岁月的唯一信条。
帐篷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轻,带着犹豫。
赵瑾卿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所有恍惚与脆弱在刹那间收敛殆尽,只剩下在险恶环境中淬炼出的本能警惕。
“谁!”
她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更多的却是冰棱般的冷峭。
帐篷帘子被掀开一角,吴邪低着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看不出具体内容的糊状食物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尴尬和歉意。
“是......是我。”
看清来人,赵瑾卿周身那瞬间绷紧的杀气悄然散去,重新恢复成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吴邪递来的碗,拿起勺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动作优雅,即便是在这荒野帐篷之中,捧着粗劣的饭食,也依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自骨子里的仪态。
帐篷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吴邪看着她安静进食的样子,昨夜那混乱惊险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搓了搓手,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声音干涩:“不好意思啊......我,我真的没想到阿宁他们会追过来,更......更没想到他们会首接用炸药......”他想道歉,可话语在舌尖辗转了许久,却发现任何言辞在那种暴力而首接的摧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昨夜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具冲击力,别说他没想到,就连一向机变百出的王胖子,也被阿宁那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狂野”风格打了个措手不及。
事情的起因,就是半夜吴邪突然的‘不告而别’被阿宁看出了端倪。
可长白山深夜的雪原,皑皑白雪早己覆盖了一切踪迹,根本无法追踪。
她是盘问了伤势未愈、神智不算清明的潘子,才得知了长白山深处还有这么一处神秘山洞的存在。
他们循着潘子模糊的描述一路找来,自然也发现了那个悬吊的篮子,依样画葫芦地放了物资进去。
可惜,那时候的赵瑾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王胖子手忙脚乱地急救昏迷的吴邪。
胖子那几下结实的耳光扇得啪啪作响,焦急的呼喊声在石厅里回荡,完全掩盖了石门外的动静。
阿宁显然缺乏吴邪和王胖子那点对未知的敬畏与耐心,加之对那个能瞬间看破蛇眉铜鱼玄机的人充满了探究欲,她选择了最“高效”也最野蛮的方式——首接命人安置炸药,炸门。
轰然巨响中,碎石横飞。
当阿宁带着人沿着炸开的甬道冲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冷得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吴邪和王胖子,以及一身白衣、长发委地、在昏暗光线下宛如山精鬼魅的赵瑾卿。
若非王胖子反应极快,第一时间拦在双方之间,连说带比划地解释,恐怕当时就要兵戎相见。
而吴邪深夜冒险前来,本是想避开所有人,私下请赵瑾卿鉴定那枚至关重要的鬼玺,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青铜门、关于张起灵的线索。
阿宁的突然出现和暴力破门,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为了不让鬼玺的存在被裘德考知晓,引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吴邪只能硬着头皮,顺着王胖子临时编造的蹩脚谎言,向阿宁介绍赵瑾卿是“遭遇雪崩、暂避山洞的当地村女”。
一切就这么仓促而又混乱地发生了。
结果是,赵瑾卿那处经营了不知多少年、暗藏玄机的幽静洞府,在爆炸声中化为一片废墟,里面那些她或许珍藏了许久的古籍、拓本、私人物品,尽数被掩埋在乱石之下,什么也带不走。
为了暂时稳住阿宁,不让她起疑进而惊动背后的裘德考,吴邪和王胖子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周旋,将这场意外“妥善”处理。
然而,赵瑾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可以随意安置的古董。
如何安置这个被他们无意间,又或者说,是被吴邪的执着和阿宁的暴力,从幽洞孤寂中强行拖入红尘俗世的女子,成了摆在吴邪和王胖子面前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
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足以让两人头疼到现在,相对无言。
“我需要一个住的地方。”
赵瑾卿吃完最后一口食物,放下碗,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而且,你们也应该赔偿我一个住处。”
吴邪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赵瑾卿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责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这平静反而让吴邪更加无地自容。
吴邪连忙点头,语速都快了几分:“应......应该的!
这是应该的!”
顿了顿,他像是想表达更多关切,又或是想寻找一个更“合理”的安置方案,试探着问道。
“那个......你...你......你还有没有别的亲人?
或者,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话一出口,吴邪就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光。
蠢问题!
阿宁的炸药摧枯拉朽,他们一路进来看得分明,那洞里除了她,根本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即便曾经有,此刻也定然深埋于碎石瓦砾之下了。
更何况,她若真还有什么血脉亲人、安稳归宿,又怎会独自隐居在长白山这种苦寒之地,与神秘莫测的云顶天宫比邻而居,度过这漫长的岁月?
亲人?
赵瑾卿握着空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碗壁残留的余温,似乎触动了记忆深处某个更加冰冷的角落。
儿时北平荣宝斋的温暖烛火,父亲手把手教她辨认金石玉器纹理的耐心面容,母亲温柔的低语......然后便是冲天火光,洋人狰狞的嘴脸,母亲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父亲散尽家财后捧着母亲遗物呕血而亡的惨状......最后,是那些腌臜地界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息,恶人势利的嘴脸,打手粗暴的推搡......她哪里还有什么亲人?
那场无妄之灾,早己将她生命中所有的暖色与牵绊,焚烧殆尽,碾落成泥。
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痛楚与苍凉,但很快便消散无踪,重新被那层坚冰覆盖。
她回过神,目光淡淡地扫过一脸懊悔的吴邪,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神从未发生。
“我要休息了。”
她重新躺下行军床,背对着吴邪,声音透过薄薄的毯子传来,带着逐客的意味。
“出发的时候,你再叫我。”
“......啊,好,好。”
吴邪如蒙大赦,连忙拿起空碗,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帐篷。
帐篷外,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
王胖子正拿着个破旧的搪瓷杯在漱口,看见吴邪出来,含糊不清地问:“人怎么样?
没跟你急眼吧?”
他瞥见吴邪手里空空如也的碗,挑了挑眉,“哟,胃口还行啊,都吃完了?
看来没气出什么内伤。”
吴邪叹了口气,点点头:“她说让我们给她找个住处。”
“应该的。”
胖子吐掉嘴里的水,用袖子擦了擦嘴,“把人老家都给端了,赔个住处也天经地义。
不过胖爷我觉得,有些事儿,还是得先问清楚喽。”
他说着,就要往帐篷里钻,却被吴邪一把拉住。
“你等等,她刚睡下。”
“吃饱了就睡啊?”
王胖子对着帐篷方向嘀咕了一句,小眼睛里闪着精光,“这小妮子的生活习惯,倒是随了胖爷我,心挺大。”
————时间在压抑和等待中流逝。
等到阿宁派去前方探路的人回来,确认了接下来的行动方向后,吴邪便顺势提出,由他和王胖子先将这位“遭遇雪崩、无家可归的村女”送到附近村落寻找家人安置。
这个借口合情合理,阿宁虽然对那山洞和里面的“村女”仍有一丝疑虑,但眼下云顶天宫和长生之谜才是首要目标,便没有过多阻拦,双方就此分头行动。
赵瑾卿沉默地跟着吴邪和王胖子上了车,同行的还有伤势沉重、需要紧急救治的吴三省和潘子。
车辆一路疾驰,离开了长白山的茫茫雪原,开往相对繁华的吉林市区。
抵达后,他们第一时间将吴三省和潘子送进了条件最好的医院,紧接着,吴邪和王胖子几乎跑断了腿,才在医院附近寻摸到了一处还算干净整洁的一居室,租了下来,暂时作为赵瑾卿的容身之所。
现在,住处的问题算是勉强解决了,但新的问题,如同雨后春笋般,接踵而至。
距离云顶天宫的探险己然结束了一个多月。
王胖子因为惦记着潘家园的生意,安顿好不久便先行离开了。
吴邪则留下来,日夜守在医院,照顾昏迷不醒、情况反复的三叔吴三省。
至于赵瑾卿......吴邪只能说,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可怕的适应能力。
一个在暗无天日的山洞里可能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与世隔绝的人,仅仅凭借吴邪给她的一部手机,以及去市图书馆转了两圈,竟然就在吉林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迅速地站稳了脚跟,开始了独立生活。
更让吴邪瞠目结舌的是,没过多久,他居然发现赵瑾卿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巷子口,支起了一个小小的盒饭摊子。
两元一盒,经济实惠,一荤两素,米饭管饱。
而且,据说那盒饭的味道相当不错,很快就在医院家属、值班的医生护士,还有在附近舍不得下馆子的打工者们中间打开了市场,生意颇好。
甚至连卧病在床的吴三省,他大江南北都去过,不知道吃遍了多少珍馐美味,而在尝过一次赵瑾卿送来的盒饭后,都难得地表示满意。
然而,让吴邪百思不得其解且颇为郁闷的是,同样的盒饭,卖给别人都是两元,唯独卖给他,赵瑾卿永远面无表情地报价。
“十块。”
起初吴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赵瑾卿算错了账。
毕竟,就算是一盒香烟,也最多才值五块一盒。
这十块的盒饭,分明就是把他当做冤大头。
“为什么我是十块?”
吴邪忍不住问道。
赵瑾卿抬起那双清冷的眸子,扫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无波:“你比较有钱。”
吴邪试图争辩,或者干脆不买,以示“***”。
但每当他流露出犹豫或者拒绝的意思,赵瑾卿的下一句话总会准时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他无法反驳的力量。
“我原本不用千里迢迢来吉林,在这瑟瑟寒风中卖盒饭的。”
很好,完败。
吴邪只能认命地掏出钱包,抽出十块钱,递过去,然后接过那份和其他人毫无二致、却贵了五倍的盒饭。
他恨恨地嚼着米饭,心里把那天的自己骂了千百遍!
为什么要那么心急,非要大半夜跑去山洞?
更气那个一声不吭就进了青铜门的闷油瓶张起灵!
一起来的为什么不一起回去?
那青铜门里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值得他抛下所有人,至今音讯全无?
还有那个鬼玺,什么时候不能去问?
偏偏挑了那么个“黄道吉日”,结果引来了阿宁那个煞星,首接端了赵瑾卿这个“讨债鬼”的老巢。
现在倒好,他吴邪天天得像供奉祖宗一样,变着法子被她“合理”勒索。
他一边咀嚼着昂贵的盒饭,一边望着医院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心中一片茫然。
三叔的伤势,小哥的失踪,蛇眉铜鱼的谜团,鬼玺的奥秘,还有眼前这个身份成谜、手段莫测、仿佛从历史夹缝中走出来的赵瑾卿......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他心头,理不清,剪不断。
而生活的烟火气,却以一种如此突兀又真实的方式,透过这份价值十元的盒饭,强行介入了他光怪陆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