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夷川站在门槛边,脚趾刚好能碰到那道旧年间钉进去的铁钉,铁钉被盐雾养出一层黑光。
族谱卷被老人们从神龛底下抬出来,一页页铺在供桌上。
纸背被香火熏得发黄,边角卷起,像晒过头的鱼鳞。
每一页的“名”都用黑朱两色写成,黑为姓,朱为名,中间有一道细细的界线,叫“分字”。
“看清楚。”
大伯用檀木尺点了点某一页,“到你这一支,这里空着。”
顾夷川盯着那一格空白——黑色的姓在那里,朱色的名却像被人悄悄舀走,只剩下一块干涸的痕。
他知道这格子是留给他的,可是祭海前一年,有人把它刮了。
老人说是为了避祟,凡有名者,最先被吃。
“名被吃了,人就不见了吗?”
他小时候这样问。
“没那么快。”
大伯说,“先是不稳,走路容易打小趔趄,说话容易忘后半句,梦里有人叫你,你回头却没见谁。
再后来,你觉得你做的事配不上一个名字,名字自己也就走了。
最后,人还在,但你不再是你。”
祠火噼啪。
供桌上的铜铃被风吹得轻轻响,发出细碎的金石声,像一串小小的笑。
“把手摊开。”
大伯忽然说。
夷川照做。
大伯从怀里掏出一方旧布包,打开,是一块小小的朱砂印泥,干得像一块发脆的糕。
大伯抹了一点在他的掌根,让他把手掌合上:“听,潮声在你掌里转一圈。”
夷川闭眼。
他听见潮声从掌心里绕过去,像一条蜿蜒的小河。
他又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像是“有无止名”。
那些字挤在一起,互相磕碰,发出极轻的响。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自己给自己取过一个小名?”
大伯问。
夷川笑了笑:“记得。
不敢叫,娘说‘别乱叫,叫久了就认了’。”
“那就好。”
大伯松了口气,“一个人总得有个叫法,哪怕只在心里。”
祠下的潮声忽然重了一拍。
供桌上方的梁木露出一道极细的裂纹,像有人从里面轻轻刮了一下。
白灰轻落,飘在族谱页上,正好落在那一格空白的边上。
“别吹。”
大伯压住他的手。
夷川却觉得那一点白灰像一只极小的鱼,扑腾两下便不见了。
他把掌心打开,朱砂在掌纹里填出一些浅浅的线,像水路。
他想起海上的那张“皮”,想起眼白上的微小篆,心里一热。
“我可以把名刻在自己身上吗?”
他问。
“刻了就下不了。”
大伯说,“刻得好,你能稳;刻得不好,你成了祟的灯。”
“祟也要灯?”
“黑也要灯。”
话音刚落,祠外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泣。
不是人,是风从阶下掠过竹帘子时发出的声音。
夷川走到门边,掀帘,见泠汐立在月下。
她抱着那枚石玦,眼角仍潮,眼里却有一种不肯退的亮。
“我带了东西来。”
她抬手,掌心摊开,是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内里有一线微光,像一条细到不能再细的鱼尾。
“这是——”大伯蹙眉。
“泣珠。”
泠汐说,“它不照人,只照愿。”
“祠里不许带海物。”
大伯沉声。
“可我们的名字在被海吃。”
泠汐看着夷川,“让我照一照。”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碰了一下。
大伯的檀尺敲了敲供桌,发出一声清响:“只许照门槛,不许照祖牌。”
泠汐点头。
她把泣珠捏在指尖上,在祠门槛上方一寸处停住。
珠子像一滴不会落下的泪,悬在夜色与灯火之间,发出一圈一圈极淡的光纹。
光纹落在地上,门槛下的木纹像被轻轻拨动,露出一些细字。
那些字像藻一样生出来,顺着木纹向里爬,又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压住,只伸出一小截。
“看到了吗?”
泠汐问。
夷川蹲下身。
他看见那些字拼在一起,刚好能读出一个意思:“某某村,有名者慎。”
“这就是你们祠下的‘愿’。”
泠汐说,“有人用愿把名字按住,怕它们被带走,结果愿把名压薄了。”
“大伯。”
夷川抬头。
大伯没有动。
他的目光越过泠汐,落在更远的黑里。
那黑里有海,有风,有越来越近的某些东西。
“把珠子收好。”
大伯说,“风要进来了。”
泠汐收起泣珠。
她的指尖在收的那一瞬轻轻抖了一下,像触到了冰。
夷川看见她指根处有一道淡淡的白痕,像被盐水泡了许久留下的印。
“你的手——没事。”
泠汐把手背到身后,“海给我的印,等写完就会退。”
“写完?”
“把该写的写回去。”
大伯没再阻拦。
他把族谱卷一页页合上,重新裹回布里。
铜铃又响了一声。
祠火稳了稳,火舌收窄,像一个人把背首起来。
“今晚守祠。”
大伯说,“你们在门里,我在门外。”
“我和你一起在外面。”
夷川道。
“不用。”
大伯露出一个很浅的笑,“你守住你自己。”
泠汐看了夷川一眼。
她的目光温软,却不退。
她把石玦递给他:“风里有东西靠近。
你要让你的名待在你的骨头里。”
“怎么做?”
“把它叫一遍。”
夷川垂下眼睫。
他在心里,像在极深的水下,小心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名字像一粒盐,落在他的胸口,化开,带出一点暖。
祠门外的风这时真的大了。
门框轻轻一颤,门槛下那道细字忽然全部缩了回去,像一串小鱼同时躲进石缝。
夜色里有一声极短的“嗅”,像什么东西贴在了木头上闻了一闻。
“来了。”
大伯低声。
夷川把石玦握紧。
泠汐把泣珠塞到他的掌心里,压在石玦旁边。
珠子一贴到皮肤,便像不愿离开似的,轻轻往内陷了一分。
他们都没有说话。
祠里的鼓不响,铃不响,只有海在远处一层层铺开,像有人把一卷很大的纸慢慢推向陆地。
——门外来的人声很轻。
不是人,是风裹着沙从坡上滑下来,像一群小小的脚。
大伯把鼓平放在膝上,掌根轻轻滚过鼓面,发出一声低得几乎入耳即没的“嗡”。
祠梁上的燕子在窝里动了一下,又安静了。
“借名的规矩,说说看。”
大伯忽然问夷川。
“先问旧事,再问己心。”
夷川把在心里转了一夜的话说出来,“不用他名时,我站不站得住。”
“还差一步。”
大伯道,“问众。
凡公名,非一人事。”
夷川点头。
他瞥见供桌旁坐着三个老人,分别是三家里年纪最大的人。
他们没有说话,只把手互相叠着按在膝上,指尖朝里,像把一个看不见的碗托住。
泠汐把泣珠举起,在门槛上方轻轻一停,珠光不落在任何人的脸上,只落在木纹上。
她低声说:“我唱一小句,你们听,不要接。”
她唱:“护名——”那一声很短,像在一个人胸腔里点了一下。
老人们的手指同时用力了一次,像把那个看不见的碗抬高了一寸。
“停。”
大伯道。
“这就是‘回声’。”
夷川恍然。
他想起昨日白泽提过的“回声”,那时他只当是戏的门道。
现在他看见,祠也要回声。
没有回声,字就像被人一口气全喊出去,回不来。
“把你的‘人’写在掌心,再写在脚心。”
泠汐说。
夷川照做。
掌心的“人”写完,掌心发热;脚心的“人”写完,脚心微凉,像踩在一块晒过头又刚被潮水打湿的石头上。
大伯点头:“去门外站一刻。”
夷川跨出门槛。
门外的风像在等他,先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又在他胸口转了一圈,最后在他脚踝那儿绕开。
他感觉自己像一根钉子,被人用两根手指按在地上,既不重,也不轻,刚刚好。
“可以。”
大伯说。
老人们同时松了口气。
“空名的事,还要说。”
祠角有人开口,是一位嗓音清亮的老妇人。
她指了指供桌上的族谱,“我家小孙子,去年病时把名藏起来了。
我悄悄在他枕头底下写了小名。
后来他好了。
可有人说,是因为我偷写,祠才生气,才老起黑影。”
“偷写不是罪。”
大伯道,“偷写不对的,是偷愿。
你若在枕边写‘活’,却在心里写‘换’,这就是偷。”
老妇人红了眼圈,连声道:“我没有换,我就是要他活。”
白泽不知何时站在门外。
他没有进门,只在檐下点头:“心正,字就稳。”
他把一本薄册抽出两页,递给夷川,“写下你今日所见。
你不写,明日这些就会被浪抹一层。”
夷川接过薄页。
薄页极轻,像用海风晒干的薄鱼皮。
他把“空名回声问众”三个词并排写下,又在旁边画了三个小圈,分别写“掌脚门”。
“你们要走了?”
老妇人忽然问。
“去北冥灯塔。”
洛姒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她背着刀,身上己经换成便于行走的短袍,“断灯了两次,不好。”
祠里一静。
所有的目光都投到供桌上的灯盏上。
那盏灯盏里的油很少,火舌很小。
“你们去守灯,我们守祠。”
大伯说,“把族谱包好,放回神龛。
空名不再空,写法另议,不在今夜。”
夷川咽了一口气。
他知道大伯说“另议”,不是推,是要让愿先回到正处。
人若急,愿就乱。
愿一乱,名就薄。
“走之前,我想试一试。”
夷川忽然道。
他把鱼骨刀拿出来,刀背贴在石玦上,低声对泠汐说,“我不写海,不写祠,我写‘门’。”
泠汐一怔,随即点头。
她把泣珠悬在门槛上一寸处,珠光极轻地落下来,像一只不肯落地的小鸟在空中试探着拍翅。
夷川把“门”字写在刀背里,写得极慢。
刀背不存字,但能存“意”。
他写完,刀背微热。
他把刀背轻轻抵在门槛上。
门槛下的黑影像嗅到了什么,缩了缩。
“很好。”
大伯点头,“门在,出入自有礼。”
人群里有人低低地笑了一声,笑的是轻松,不是讥诮。
有人把孩子抱高了些,让他看一眼门槛下的木纹。
孩子“哦”了一声,像看见了一个小小的、之前不知住在家里角落里的朋友。
“天要亮。”
白泽抬头看天,“风变得有点薄。
薄的时候,歌好上岸。”
“那就唱一小段。”
老妇人自告奋勇。
她嗓子不高,字句却清:“名不轻,不怕风;愿不私,不怕祟。
门里头,莫乱叫;门外头,莫乱走。”
泠汐接了一句:“若要走,先回声。”
夷川在旁边把这两句记下,写在薄页的页脚。
他写字的手有点抖,并不是害怕,而像第一次把一只很小、很灵的东西捧在手心,怕捧重了它会碎,捧轻了它会飞。
“走吧。”
大伯说。
他把鼓抱在怀里,坐回门外那块老位置,“我在。”
夷川和泠汐对他一揖。
夷川背上小包,把石玦藏在衣襟里,泠汐把泣珠贴在胸口。
洛姒在前头引路,白泽在檐下一笑,转身不知去向。
跨出门槛时,夷川回头看了一眼门槛下的木纹。
那一串细字像在打盹,合着眼,却知道谁从它的身上跨过去。
祠外的天亮了一指。
村头的小树被风拨了一下,树叶发出极轻的“哗”。
几只鸡从篱笆下钻出来,抖抖翅膀。
远海那边有一线亮,像有人撩了一下海的眼皮。
“去灯塔。”
洛姒说。
“去灯塔。”
夷川应。
他们的脚印在潮湿的沙地上留下半深不浅的凹。
泠汐在第三步停了一下,把自己的脚心在沙上印了一印。
她抬起脚的时候,沙上留下一个极浅的“海”字。
“写路。”
她说。
夷川学她,也把脚心在沙上印了一印。
沙上留下一个极浅的“人”。
他们沿着通向岸外的礁石走。
村口的灯在身后越来越小,最后小到像一粒黍。
夷川回头看了一眼,又很快转回头。
他想起大伯说的“别回头”。
他知道那句不是完全的禁止,而是一个愿:愿他走的时候,背后有人在。
——到海汊的时候,天色己经全亮。
风比夜里温柔,海像一个刚从梦里醒来、还没想起白天的人。
白泽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袖子里露出那本薄册。
他像没发生过任何事,只问:“你们吃了吗?”
“还没有。”
泠汐笑。
白泽递来一包干鱼和两块硬饼。
洛姒接过分给两人。
夷川咬了一口,觉得嘴里满是海的味,竟然不难受。
“吃饱了,路就不欺人。”
白泽说。
他抬眼,看向北边,“断灯之兆在那边。
你们去,我从岸上写。”
“先生不同行?”
夷川问。
“我这里也有一盏灯。”
白泽抬了抬薄册,“灯不是只有塔上那一盏。”
夷川点头。
他忽然觉得心里那一点空,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填了一丝。
那丝不多,但足以让他把脚落得更稳一点。
“走吧。”
洛姒起身,“风伯的羽要赶在中午前寻到。”
泠汐把泣珠从胸前移到掌心,像把一枚小小的太阳托在手里。
夷川把“戏谱”的竹签别在胸口,跟上去。
他们踏上文鳞,水在脚下像书页一样翻开。
夷川回望东山。
祠门口,大伯的背影仍像一棵不会倒的小树。
门槛下的字在光里细细地亮了一瞬,像在说:回来时,记得叫门。
(承接下章:泣珠之光——路上试照愿的细节,梦与愿的互照;风向换位,第一次“节”的练习与祟丝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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