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地铁幽巷的路权
地铁口的牌子挂歪了半寸,像一枚疲惫的徽章。
楼梯往下,潮气一层一层往上冒,像有人在底下慢慢呼吸。
陈默站在台阶上,把祖表从衣兜里掏出来,贴在手心里捂热。
他低头看了一眼,秒针正乖,滴答没耽误一格。
他抬眼往下,站台像一条暗河,红灯在远处一闪一闪,像谁睡不稳的眼皮。
“今晚不发车。”
站务员在闸机旁边,穿一件褪了色的蓝上衣,袖口磨得起毛,他把一个大喇叭夹在腋下,嗓子有点哑,“说什么线路检修。
鬼才信,昨天还有人说看见空车进隧道,没出来。”
闻岚把蓝滤片压进手电,光一开,墙皮上浮出许多浅浅的印子,像手指摸过、鞋底蹭过、袋子拎过,都是急的,不从容的印子。
她往闸机底下一照,下面一条细细的黑缝,像一条猫走过留下的影子,但在蓝光里,它开始像线一样沿着地面铺开,往远处钻。
“祭路。”
她说,“被人占了。”
“怎么占?”
站务员把喇叭挪到另一边,眼睛里全是好奇,“这玩意儿还能占?”
“能。”
陈默说。
他的声音平常,但每一个字似乎都落在一个看不见的钉子上,“路不是铁轨,是权柄。
谁把权柄的手抓住,路就听谁。”
站务员咽了下口水:“那你们——我们把手伸回来。”
陈默冲他笑了一下,“不疼,你放心。”
站务员连忙摆手:“你们弄你们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跳过闸机,顺着黑缝走。
风从隧道里出来,带着一点铁的味,和潮湿的霉。
不远处有个姑娘坐在长椅上,抱着膝盖,脸藏在胳膊里。
她听到脚步,抬眼看他们,眼睛红红的,像被风吹得通红的石榴籽。
“我弟弟没上来。”
姑娘的声音发抖,“他说有人叫他看新车,车上有灯,他就下去了。
我去问站长,站长说今晚没车。”
“几点?”
陈默问。
“晚上十一点多。”
姑娘吸了吸鼻子,“我等到现在。”
闻岚把蓝光照到姑娘脚边的地面,那里有一小截浅浅的鞋印,是小孩子的鞋,边上有一颗小钉子掉了,印子显得有点歪。
鞋印在蓝光里亮了一下,像小小的纸片被谁从暗里拎出来。
它往前延伸,延伸到站台边缘,又往下,像一条胆小的鱼,从水面一探头,又钻下去。
“我们会找他。”
陈默说。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让人心里像被放了一块热石头,“你在这等。”
“我跟你们去。”
姑娘站起来,腿有点发抖,“他胆小,他怕黑。”
“你留下。”
闻岚把她按回椅子,“你留在这儿,就是灯。”
姑娘愣了一下,眼泪掉下来,她点点头,像被人赋了一个重要的任务,她把背坐首,手攥着椅子的边,像攥着一条线。
他们沿着鞋印下到轨道面。
铁轨上有水,踩上去会滑,陈默脚底稳,像踩在一条看不见的绳上。
他把祖表从袖口挪到手心,表的背面贴着他的皮,像一个小小的热源。
“往西口。”
闻岚说。
她把蓝光压成一缕细细的线,那线在轨道间游,像蛇顺着旧时的路回家。
隧道里风声像潮水一下下拍,拍到墙上又退。
墙上涂的白灰脱落了一块,露出里面旧砖,砖缝里有些草根儿,苍白。
管道沿着墙顶走,时不时滴下一滴水,滴到铁上,叮一声,像一个短促的嗓音。
他们走到拐角,前方忽然有光。
那光不是灯的光,是一种发冷的蓝,像刀刃在水里。
光里停着一节车厢,车厢没有车头,只有一截孤零零的车身,像一条断开的脊椎。
车厢门开着,一股风从里面出来,带着一点甜腻,像祭桌上供了太久的糖。
“他们在用‘轿’。”
闻岚低声,“把权柄挂在这个车厢上,套在轨道上,一次拉很多人。”
车厢里传出一阵很轻的音乐,像旧留声机没上油,嗡嗡转,唱针在唱片上打滑。
曲子是《玫瑰玫瑰我爱你》,但调被拉扯得走形,每一个音到半截就歪下去,像脚踩到空处。
车厢里坐着几个人,眼睛睁着,头微微点,像在跟着音乐。
脚下落了一圈线,细的,像头发。
他们像被编进一张网。
一个小男孩坐在角落,抱着一个胳膊,手指头紧紧攥着袖子。
他眼睛是亮的,但亮得虚,像水面上浮着一层油。
陈默看见他,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人把他心里一盏灯拧了一下。
“你别冲。”
闻岚压着声音,“这玩意儿有阈。”
“我知道。”
陈默皱眉。
他看了一眼那缠在车厢边缘的“走线”,那线像在呼吸,一呼一吸和车厢里的音乐对着。
他把祖表的表冠退了西分之一齿,滴答忽然像变轻了一点,像从石头变成木头。
“二十七点五。”
闻岚迅速算,“不够。
得拉到二十七。”
“那就退半齿。”
陈默说。
“你上次退半齿,忘了一件事。”
闻岚的声音动了一下,“这回你忘什么?”
陈默没说。
他盯着那节车厢,像盯着一个不长脸的孩子。
他把表冠缓缓再退。
指尖的力道很小,像把一张纸的边缘挪了一点点。
滴答“哑”了一瞬,没有声音,然后又恢复,细细地像一条线。
车厢里那缠绕的线忽然抖了一下,像被风吹。
音乐顿了一拍,像有人在唱片上轻轻按了一指。
闻岚同时把蓝光从袖口甩出去,蓝光像一把极细的刀,在那些看不见的线之间穿。
她边穿边在本子上记,记每一根线的角度、力度、频率,她的笔尖划过纸,发出沙沙声,像雨。
“对冲挂上了。”
她低声,“你去。”
陈默点头,他身子一斜,像一条鱼擦着网眼钻进车厢。
那些坐着的人没有看他,只是头还微微点,跟着那歪掉的节奏。
他看见小男孩,男孩眼里有他,像一个人站在井里往上看,看见井沿上有一片天。
“弟弟。”
陈默蹲下,声音很轻,“回家了。”
男孩嘴唇动了一下,没发声。
他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袖口印着两个小字,己经磨得看不清,但大致能辨,“二小”。
“你叫啥?”
陈默问。
“阿乐。”
男孩终于发出很小的声音,“姐姐还在上面。”
“她是灯。”
陈默说。
他把手伸过去,“你跟我走。”
男孩的手很凉,像一块放久了的果冻。
陈默握住,向外带。
他手背上有一阵刺痛,像被细针扎。
那些线不甘心,它们像发了狠的小虫,朝他手背钻。
他咬了咬牙,没松手。
他一手拽住男孩,一手把暗袋里的小刀抽出来,刀锋极短,像一只小牙。
他在空里轻轻一割,线断了两根,空气里传来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咯吱”,像一小块冰裂开。
“快。”
闻岚在外面说。
她的蓝光飞得像一条缝纫机上的线,穿过每一个洞,绕过每一根钉。
她的手腕细,但力量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鸟。
陈默把男孩抱起来,往外挤。
车厢门边突然立起一个人影,那人穿着黑色的雨衣,雨衣垂下来像斗篷。
他脸藏在帽檐下,看不清。
那人伸手挡住门口,手指很长,像钢丝。
他的声音从帽檐下钻出来,干干的:“这车今晚满员。”
陈默没停。
他抬脚,脚尖一下顶在那人的脚背上。
他知道那儿是骨头最薄的地方。
那人闷哼一声,手指松了一个空,陈默从那空里挤出去,把男孩塞进闻岚怀里。
闻岚退两步,把男孩往身后带,她背靠墙,像一棵树护着树根。
黑雨衣转身要追,陈默抬手,小刀在空气里划了一个极小的弧。
那弧刚好剪断他衣角的一缕线。
那人的脚下一滑,像踩到了看不见的油。
整个人微微往后仰,像被人轻轻推了一下。
他扶住车门,抬头。
帽檐掀起一点,露出半张脸。
鼻梁尖,眼角下有一粒小小的痣。
“特高课神秘课。”
闻岚压低声音,吐出几个字,“是个操作者。”
“识货。”
那人笑了一下,笑意冷,“你们蓝光处,总爱掰人家的线。”
“因为你们的线,缠着人的命。”
陈默说,“我们掰得起。”
“掰线容易,赔账难。”
那人声音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像一杯凉白开,“今晚你们退了半齿,忘了什么?”
“轮到你们问账了?”
陈默笑,不好,也不暖,“我们有人记。”
那人耸肩,像在说“随便”。
他伸手在车厢里的空气里一抓,像抓一把看不见的线,随即往外一抽。
车厢的蓝光忽然深了一层,像水面上被压了一掌。
闻岚的蓝光一颤,她小指尖抖了一下,险些把笔掉了。
“走!”
她低喊。
陈默不再多看,他托着男孩,沿着轨道跑。
脚下铁轨滑,他脚腕的力道逼着每一次落地不偏。
身后那人的脚步像影子,他不急不缓,像等着看哪一步有人会掉下去。
他们钻回站台,那个姑娘一把把男孩搂住,抱得紧得像要把他揉进身体里。
男孩哭出声,哭得像喘不过气。
姑娘也哭,哭得更大声。
她的哭声像把站台上的潮气都挤了出来,空气一下干了半分。
特高课的操作者没有追上来。
他站在那节车厢边,看了他们一会儿,像记住了什么。
他抬手,像是给车厢里的某个看不见的东西一个手势。
车厢的蓝光“啪”地灭了。
音乐也停,停得没有尾音,就像有人把唱机的电线拔了。
“你们今晚是赢了。”
他向隧道深处退去,“账我们回头见。”
“我等你。”
陈默说。
他不是客气,他是记下一个约会。
站台上,站务员端着一杯热水跑过来:“喝点,压压惊。”
他手抖得厉害,热水洒了一点在他手背上,他“嘶”了一声,又笑,“我这手不中用。”
陈默接过杯子,热气冲上来,他眼睛有一瞬失焦。
他看见热气里飘着一个字,那字像一个名字被烫掉了剩下一个“口”。
他心里那块空突然大了一点,像被人用指甲又抠了一下。
“没事。”
闻岚的手在他手背上一按,按到那块被细线扎过的地方,那里温度在往上走,“今儿记在城市账上。”
“记在灯丝上。”
陈默说。
他抬头看站台上那盏灯,灯丝在玻璃里跳了一下,很轻,但他看见了。
“谢谢你。”
他对站务员说。
“别谢我,谢灯。”
站务员挠挠头,“这灯老坏。
今晚它活得久。”
地面上一阵风吹过,地铁口外头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头收摊,把车子一推,轮子吱呀一声,像对这个晚上说了句“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