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淮心

午后的阳光透过美术馆高而洁净的穹顶，柔和地洒落，为悬挂着的每一幅画作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木质画框的气息，这是一种苏晚意无比熟悉且安心的味道。

人声细微地嗡鸣着，参观者们在她精心绘制的世界里驻足、流连，眼神里带着欣赏、探究或共鸣。

这是苏晚意个人画展的闭幕日。

作为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新锐设计师和画家，这场以“溯光”为主题的展览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她身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衬得肌肤愈发白皙，颈间只戴了一条纤细的银链，坠子是一颗极小却光泽温润的珍珠。

她安静地站在展厅一角，看似在审视自己的作品，眸光却己穿越了眼前斑斓的色彩，投向了遥远的过去。

视线最终定格在一幅并不起眼的小品上。

画布不大，色调是怀旧的暖黄。

构图简单：一扇洒满阳光的旧式教室窗户，窗边一个模糊的、属于男孩子的侧影轮廓，光线勾勒出他初显挺拔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细节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氤氲的雾气。

画作标题很简单——《惊蛰》。

并非节气的惊蛰，而是她内心世界的那一声春雷。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沾染的一小块不易察觉的钴蓝颜料渍，目光迷离。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拥有了曾经梦想的一切：事业、赞誉、相对平静的生活。

可为何，站在成功的峰顶，回望来时路，最先撞入心口的，依旧是那个许多年前、闷热而慌乱的夏日午后？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那是小学西年级的暑假尾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着，预示着新学期的不安。

苏晚意攥着母亲的手，手心沁出薄汗，站在一扇陌生的教室门前。

她刚随着工作调动的父亲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转入这所据说颇有名气的小学。

“意意，别怕，新同学都会很友好的。”

母亲温柔地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鼓励。

苏晚意点点头，浓艳的眉毛微微蹙起，一双天生的狐系眼怯生生地垂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的不安。

她生得白，那天穿了一条崭新的、浆洗得有些硬的碎花连衣裙，更显得她像個易碎的瓷娃娃。

眼尾那颗小小的痣，在紧张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莫名添了一丝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

班主任是位看起来很和蔼的中年女老师，她笑着将苏晚意引进教室。

刹那间，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好奇的、打量的、漠然的……像细密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缩了缩，耳根烧得通红，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同学们，安静一下。

这位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叫苏晚意。

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伴随着一些窃窃私语。

“她好白啊。”

“眼睛好特别……” “裙子挺好看的。”

苏晚意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她不敢看任何人，视线局限在自己白色的凉鞋尖和光洁但陌生的地板上。

世界仿佛被缩小、被模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惶恐和嗡鸣。

“苏晚意，你就先坐……”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空位。

就在那一刻，一阵微热的穿堂风恰好拂过，轻轻吹动靠窗那排的浅蓝色窗帘，阳光趁机汹涌而入，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明亮的光斑。

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苏晚意下意识地、抬起了无比沉重的眼帘。

目光穿越了嘈杂的人群，越过一排排桌椅，精准地落在了靠窗倒数第二排的那个位置上。

一个男孩正侧着头望着窗外，似乎对教室里的这场小小骚动毫无兴趣。

明媚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为他柔软的黑发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他的侧脸线条己经有了少年人的清晰利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得过分，嘴唇薄薄的，抿成一条略显疏离的首线。

最让她心头莫名一悸的，是他高挺鼻梁左侧，那一颗极小却清晰可见的痣。

阳光之下，那颗痣仿佛一个神秘的注脚，瞬间打破了他侧颜略显冷峻的线条，平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生动的性感。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像一幅被时光精心装帧的静止画面，一种莫名的磁场，牢牢吸住了苏晚意慌乱无措的目光。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许多年后，苏晚意依旧无法准确形容。

不是小说里写的天雷勾动地火，也不是戏剧性的宿命感。

而是在那个她无比渺小、无比惶恐、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刻，她的视线突然有了一个可以安放的焦点。

茫茫人海，喧嚣声浪，她仿佛只看得见他。

那颗鼻梁上的痣，成为了她混乱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坐标。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变慢。

教室里的声音褪去了，那些打量她的目光消失了，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蝉鸣，窗帘被风拂动的轻微声响，以及她自己那一声盖过一声的、剧烈的心跳。

咚。

咚。

咚。

像沉闷的鼓点，敲响了她整个青春乐章的第一个音符。

“你就先坐在沈淮旁边吧。”

老师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手指向的，正是那个窗边的男孩。

沈淮。

原来他叫沈淮。

听到自己的名字，男孩似乎才回过神来，缓缓转过头。

他的目光掠过老师，然后落在了门口这个满脸通红、眼神呆滞的新同学身上。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带着一丝属于孩子的清澈，却又奇异地有种超乎年龄的平静和深邃。

那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苏晚意，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新同桌的存在，随即又漠不关心地移开了。

但苏晚意却像被那道目光烫了一下似的，猛地低下头，脸颊烧得厉害。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在老师鼓励的目光和同学们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僵硬地走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向某个命运的特定节点。

她小心翼翼地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尽量不碰到他，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她能闻到身边传来淡淡的、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混合着铅笔屑的清香。

她不敢再看他，只是僵硬地拿出文具盒，手指微微颤抖。

那个闷热的、弥漫着灰尘和阳光味道的下午，那间喧闹又忽然安静的教室，那个窗边被光笼罩的侧影，那颗鼻梁上的痣，以及那双淡漠扫过她的漆黑眼眸……所有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在那个瞬间，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深深镌刻进了一个十岁女孩的生命里。

她并不知道，这一眼，竟绵延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滋生出如此多的悲喜，最终化作心底一道无法磨灭的刻痕，深可见骨，在往后的无数个日夜，隐隐作痛。

---“苏老师？”

一个恭敬的声音将苏晚意从漫长的回忆中唤醒。

助理小跑过来，轻声提醒：“媒体采访时间快到了，需要您过去一下。”

苏晚意猛地回神，眼底的迷惘与脆弱迅速褪去，恢复了平日里的温雅与疏离。

她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那股因回忆而翻涌的酸涩感缓缓压下。

“好的，我知道了。”

她微微颔首，声音平静。

最后看了一眼那幅名为《惊蛰》的画，画上那个模糊的侧影，那个她整个青春时代的惊蛰之雷，那个她所有故事的开端——沈淮。

她转身，踩着高跟鞋，步伐稳定地走向展厅中央的聚光灯下，走向她如今光芒璀璨的现实。

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神与沉溺，从未发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某一处，永远停留在了那个蝉鸣聒噪、阳光晃眼的夏日午后，再也未能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