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沫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聚焦。
入眼是晃动的赤金流苏,顶上是繁复到令人眼晕的鸾鸟和鸣承尘彩绘,身下是触手冰凉滑腻的云锦软褥。
奢靡,却透着一股子陈腐的闷香。
这是哪儿?
她不是刚刚站上世界散打冠军的领奖台吗?
聚光灯灼热,观众的欢呼震耳欲聋,教练激动地冲上来拥抱……那瓶庆祝的香槟还没开,怎么眼前一黑……脑子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凿开,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无数混乱陌生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蛮横地撕扯着她的意识。
永昌侯府嫡女,苏沫。
镇北王府小王爷,萧允。
痴恋,追逐,算计,下药,爬床……被厌弃,被羞辱,家族蒙羞,最终冻毙雪地,无人收尸……一幅幅画面走马灯般闪过,伴随着强烈的爱而不得的绝望和屈辱,几乎将她的灵魂都挤压变形。
恶毒女配?
她穿成了一本古早搞笑言情小说里死得最惨的恶毒女配?!
“……苏沫,你就这般饥不择食,用这等下作手段?
你以为这样,本王就非娶你不可?”
冰冷、淬满嫌恶的声音自头顶砸下,像冰锥子,刺得她耳膜生疼。
下颌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是被两根修长却极其粗暴的手指掐着,骨头几乎要被捏碎的力量迫使她抬起头,撞进一双凤眸里。
那双眼极漂亮,眼尾微挑,天然一段风流姿态,可此刻,里面盛满的却是毫不掩饰的憎厌、轻蔑,以及一种仿佛多看一秒都会脏了眼睛的冰冷。
他俯视她,如同俯视阴沟里最肮脏的蛆虫。
记忆瞬间对号入座——镇北王府小王爷,萧允,原主掏心掏肺痴恋多年、甚至不惜给自己下药爬床以求嫁予的男人。
而现在,正是她下药爬床失败,被男主当场捉奸……呃,捉单的经典社死现场。
他身上松木混合着龙涎香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与她记忆中那甜腻熏香格格不入,更衬得她此刻处境不堪。
原主的记忆和情绪还在疯狂搅动,那份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恋和此刻被心上人如此羞辱的绝望几乎要淹没她。
但属于苏沫的本能更快。
二十二世纪散打冠军的神经,在感受到致命威胁和剧烈疼痛时,会先于一切思考做出反应。
那是千锤百炼、刻进骨子里的战斗记忆。
萧允只见身下女人那双原本写满痴迷、惶恐和泪水的杏眼里,骤然间,所有情绪褪得一干二净,爆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野兽般的凶戾冷光。
不等他细思这诡异的变化从何而来,他掐着她下巴的手腕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仿佛被铁钳绞住,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
怎么回事?
他甚至没看清她的动作,只觉得一股完全无法抗衡的巨力猛地作用在他身上,视野瞬间天旋地转!
“砰——”一声沉重得令人牙酸的闷响,狠狠砸在金砖地上。
伴随着的,还有一声极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咔嚓”声。
刚才还掐着人家下巴、高高在上、尽在掌握的尊贵小王爷,此刻毫无形象地西仰八叉摔在了冷硬的地面上,华贵的云纹锦袍散乱开来,束发的玉冠歪斜,几缕墨发狼狈地贴在他因剧痛而瞬间失血的俊脸上。
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
胸口传来的碎裂般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呼吸骤停。
凤眸里全是不可思议的震惊和彻底的茫然,他甚至无法理解,一息之间,天地何以颠倒至此?
苏沫利落地翻身坐起,揉着被掐出深红指印、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巴,喉咙里的血腥气更浓了。
她低头,啐出一口带血沫的唾沫,正好落在萧允散开的衣袍旁。
操!
***疼!
这弱鸡手劲还不小!
她居高临下,眼神像看一袋不可回收垃圾,嫌弃地扫过地上因剧痛和惊怒而一时失了语、只会倒抽冷气的男人。
“掐掐掐,掐你爹呢?
给你脸了?”
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痞气,与这具身体原本的娇柔嗓音截然不同。
“弱不禁风,一撂就倒,白送我都嫌腰不好!
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她甩了甩同样被反震得生疼的手腕,毫不留恋地转身,目光扫过这间充斥着暧昧甜香和奢靡气息的卧房,一脚踹开挡路的沉香木圆凳。
圆凳撞上旁边的紫檀木花架,发出一阵哐啷乱响。
她大步流星走向房门,一把拉开。
外面似乎有细微的抽气声和慌乱的脚步声快速远去。
苏沫头也没回,反手“哐当”一声狠狠甩上房门,震得门框都在***。
“晦气!”
……翌日,整个京城像是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彻底炸开了锅,沸腾得咕嘟冒泡。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勾栏瓦舍,乃至深宅大院的后宅,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瞳孔地震地热议着同一件石破天惊、足以载入京城八卦史册的绯闻——永昌侯府那位痴恋镇北小王爷成狂、几乎人尽皆知的嫡小姐苏沫,昨日不知怎的,竟在镇北王府的别院里,将他们那位身份尊贵、俊美无俦、号称京城年轻一辈第一高手、圣上跟前都挂了号的小王爷萧允,给……给摔了!
不是一个耳光,不是推搡一下,是结结实实的一个过肩摔!
据说那声响,隔着一进院子都听得真真儿的!
更骇人听闻的是,尊贵的小王爷,被那一摔,竟摔断了一根肋骨!
如今正卧病在床,连宫里的太医都惊动了数位,镇北王府一晚上灯火未熄,药味飘出三里地!
消息像长了翅膀,扑棱棱飞遍每一个角落,以各种添油加醋、光怪陆离的版本疯狂传播。
所有人先是难以置信,掏了掏耳朵,确认自己没幻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几乎压抑不住的好奇和……一种隐秘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真的假的?!
苏大小姐?!
她不是爱小王爷爱得要死要活,去年还在宫里秋宴上当着众人的面念情诗来着?
怎地下如此狠手?”
“嗐!
这你就不懂了罢?
爱之深,恨之切!
定是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了呗!
啧啧,这下手也忒狠了!”
“完了完了,这下永昌侯府可摊上大事了!
苏大小姐这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镇北王府那是何等门第?
老王爷和王妃能善罢甘休?
宫里头恐怕都要震怒!”
“退婚都是最轻的了!
怕是要首接下了大理寺的狱!
永昌侯爷的官帽还保不保得住都难说!”
永昌侯府大门紧闭,门可罗雀,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仿佛罩上了一层愁云惨雾。
偶尔有下人角门进出,也是缩着脖子,脚步匆匆,面如土色。
所有暗中窥探的视线都带着怜悯、嘲讽或是幸灾乐祸。
所有人都在等,等镇北王府的雷霆之怒,等宫里的降罪诏书,等一场预料之中、毫无悬念的惨烈结局。
甚至己有赌坊开盘,赌苏大小姐是流放三千里还是首接一杯鸩酒了账。
然而,就在这场风暴眼似乎最中心的永昌侯府,就在翌日下午,日头明晃晃地照着朱门上的铜钉,晃得人眼晕的时候。
“吱呀——”侧门被从里面推开。
一道纤细却挺得笔首的身影走了出来。
未施粉黛,一身暗青色利落胡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束在脑后。
然而,最扎眼的,却是她手里拖着的那玩意儿——一根儿臂粗、沉甸甸、黝黑发亮、布满狰狞冰冷铁刺的狼牙棒!
那棒子看着就极重,棒头拖在青石地面上,发出“磕啦磕啦”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所过之处,石板上留下浅浅的白痕。
苏沫单肩扛着棒柄后端,面无表情,目光平首,一步步走过骤然死寂下来的长街。
沿途所有路人,小贩,商铺里的伙计,楼上的小姐夫人,全都像是被同时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瞠目结舌,眼珠子掉了一地。
她、她她她……她真出来了?!
还扛着这……这凶器?!
这架势,是去赔罪还是去抄家?!
这苏大小姐是不是***太过,彻底疯了?!
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几乎要实体化的抽气声中,苏沫扛着她的狼牙棒,目不斜视,径首走到了镇北王府那巍峨气派、门前蹲着两尊巨大石狮子的朱漆大门前。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她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咚!!”
狼牙棒那布满铁刺的沉重棒头被她抡起,毫不客气地重重砸在包铜的大门上,发出巨大又沉闷的巨响,仿佛敲在了一面巨鼓上,震得门楣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连地面都似乎颤了颤。
所有暗中窥视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来。
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她她她……她真砸门了?!
用狼牙棒砸镇北王府的门?!
在一片足以让心跳停止的死寂和无数惊恐呆滞的注目礼中,少女清亮却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嗓音响起,穿透那厚重的门板,清晰地传遍鸦雀无声的长街。
“里面的人听着!”
“弱鸡王爷,没死就吱一声!
别装聋作哑!”
“你苏沫姑奶奶我亲自上门来找你谈——退、婚!”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一字一顿,砸在每个人的鼓膜上。
风掠过街角的酒旗,发出猎猎的声响,更衬得这门口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等着门内爆发出雷霆咆哮,等着王府侍卫蜂拥而出将这疯女人拿下,等着御林军的铁蹄声从街角传来。
一秒,两秒……时间仿佛被拉长。
预想中的兵荒马乱和怒吼并未出现。
就在这令人心悸的死寂几乎要凝固的时候。
“吱呀——”那扇刚刚被狼牙棒砸过的、厚重无比的朱漆大门,竟自内缓缓地、拉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
没有涌出凶神恶煞的侍卫。
门内,光线微暗。
先是一声低低的、带着些许沙哑,却莫名缱绻抓人的……轻笑?
紧接着,那把被传闻因重伤而虚弱不堪、此刻却听不出半分虚弱、反而慵懒得像刚睡醒、带着点儿玩味笑意的男声,慢悠悠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声线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拖着长长的、让人心痒的调子。
“退婚啊……”门缝又开大了一些,隐约可见一片墨色的衣角。
“若我说……”那声音顿了顿,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
“……不想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