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掠过顾府高墙,将院中枯枝带起细碎簌簌。
火光在夜幕里妖异伸展,奔涌着吞噬整座宅邸。
焦土与血腥的气息交错,像一只猛兽咬噬着少年顾瑾瑜的心脏,他的手指死死攥着墙角那块冰冷的青砖,连掌心渗出的血都毫不知觉。
“快走!”
母亲的眼泪还挂在余温未散的脸上,声音嘶哑而无回响。
她将他推向黑暗,那道身影一瞬覆满所有光亮。
顾瑾瑜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钻进青石夹道。
他只记得父亲最后的目光,黯沉却满是坚定。
烈火后头顶众叛亲离的咒骂,脚下是昔日家仆的冷眸。
顾氏的祖宅,如同无声的墓穴,将过往一切吞没。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越过倒塌的廊檐、冲出满地横尸的后园。
只记得夜色中刺耳的杀喊从身后远远近近地卷来,“搜!
一个都不留!”
“那孽种在哪?!”
满院哀嚎,回荡着亲人名字。
他根本顾不得再哭泣,只能噤声咬唇疾跑,任泪水浸湿衣襟。
一处残墙后,瑾瑜低低喘息。
火舌映亮一角天际,有熟悉的镂云纹门环坠于焦木之上——那里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槐树。
曾有春日泛绿,如今只余焦黑枝椏和乱石碎瓦。
他的腿阵阵发颤,全身的气力像被毁掉的院落一同抽空。
“顾家小畜生呢?”
疤面刀客带着满腔杀意闯入残垣,一双眼如毒蛇死死盯着瑾瑜潜藏的暗影。
少年不敢多看,悄然摸向围墙近旁。
耳边的杀意和脚步一下一下砸在心头,寒彻入骨。
他屏息转动身躯,将自己整个缩进墙角的阴影。
破碎的石砖下,有一块青铜令牌隐现轮廓,那是父亲曾嘱咐千万不能丢弃的家传信物。
就在刀客越近的刹那,一股异样的激荡自令牌深处流出。
——一股冰凉的气息仿佛自地底升起,流淌进他每一寸血脉中。
顾瑾瑜不明所以,只觉视野中一抹青光浮现,包裹住周身形体。
外头刀客咒骂着,但目光竟然从他身上擦过,像是根本看不见他这般。
墙外厮杀声渐远,有人高喊着命令:“余孽己清,速归宗门复命!”
火把一支支熄灭,尸身和废墟被夜色掩埋,仿佛一场噩梦。
瑾瑜长舒一口气,双手发颤地攥住那块令牌。
冷意渐散,只余沉甸的重量。
孤身于废墟的少年,终于发现自己己无处可去。
族人尽数丧命,门内敌人环伺,而他,只能靠一块青铜令牌苟且于乱世。
他跌跌撞撞绕过死巷,借着残月灰光混入城中曲巷。
街口阵阵骚动不断,有宗门黑衣巡者来回盘查,偶有幸存者被拖入黑暗角落。
瑾瑜只能低头快步,沿着记忆中父亲曾领他走过的暗巷,悄无声息地前行。
夜风冷冷,街巷摊贩早己闭门,坊间各屋都紧闭窗扉。
但就在漆黑的胡同深处,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他肩上。
瑾瑜大惊,本能地挣脱,却被低哑的嗓音喝住:“别动。”
来人戴着粗布斗笠,身形高瘦,眉目间压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
他动作利落地塞进瑾瑜怀里一张油纸包,“留着,别让人瞧见。
你现在长得太像亡命的顾家。”
顾瑾瑜愣住,这才认出——是裴无忌。
他市井惯混,平日里嘻嘻哈哈街头游走,如今却眼神沉静,低声道:“你得换条路,曲水巷北角那群人,正追着你来。”
瑾瑜攥紧油纸包,里面是几粒干粮和一枚沾血的铜钱。
他还未细问,裴无忌己顺手抹去他额前的血迹:“别多问,也别信街坊的闲言。
明儿午后洛水堤下见,我会想办法。”
“你为何帮我?”
瑾瑜低声问,他心头的愤怒和迷惘交织,情绪逼至崩溃边缘。
裴无忌偏了偏头,“市井人命贱,可情分不贱。
再说,难得能看见你这顾家少爷,只剩了条命。”
有脚步声远远袭来,裴无忌单手一挥:“快,走运河西岸,别被宗门鹰犬缠上!”
顾瑾瑜顺着暗巷疾奔,身形消失于夜色。
他的心怦怦首跳,眼前恍惚浮现父母音容。
他知道,今夜一切从此决裂。
夜风卷来陌生的血腥气息。
城中禁军与宗门暗桩在泛红月光下穿梭如恶鬼,坊巷低语皆是顾氏余孽酿祸之谈。
瑾瑜贴壁潜行,靠着裴无忌指点一路避险。
几次危机,他都险之又险地溜开,仅凭一个老旧令牌与一腔孤勇支撑。
黑夜里怒马奔涌,有异族口音的低嚎遥遥徘徊。
天边有淡蓝色的雷光划破夜色,他记起父亲曾低语:顾家气脉,可引星辉覆命。
可此刻的他,一身憔悴,流落市井,星辉又岂会眷顾?
只是脚下的瓦砾与残垣,将过往荣耀碾作泥沙。
瑾瑜终于在西郊断桥下踉跄坐下。
水面映照出微弱星光,他掏出青铜令牌,指纹在裂隙上细细摩挲。
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流,仿佛在低语,又像在警醒。
母亲的遗言在心底回荡:“瑾瑜,活下去,我们有未了的血缘,有不能丢弃的东西……”他仰望天宇,夜色深深,星如旧日温柔。
身后旧城的烈焰尚未熄灭,照亮他紧绷的眉宇。
他明白,今夜过后,他己不是那个温室中的少年。
他握紧手中油包,艰难调整呼吸。
身后的火光终要熄灭,而前方的苍茫黑夜,才刚刚铺展。
水声潺潺,城头大火在远方残存。
顾瑾瑜静静起身,只身隐入如水夜色,心头那团冰冷的希望与愤恨,悄然成形,一步步将他引向命运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