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被上海阿姨当众羞辱的刺痛感,并未随时间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更坚定的决心——她必须逃离这个底层循环,而婚姻,是她能想到的唯一捷径。
她开始更加留意那些来餐厅吃饭的、看起来单身的中年男性。
她会通过他们的谈吐、衣着、手表,甚至随行人员,来判断他们的经济状况和籍贯。
她幻想过无数次“偶遇”的场景,但现实是,她只是一个在后厨洗碗、偶尔出来收拾桌面的女工,那些体面的客人甚至不会多看她一眼。
转机出现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周西下午。
午市刚过,王娟正在打扫后厨卫生,领班张阿姨扭着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难得的、混合着八卦和施舍的神情。
“王娟,别忙了,洗洗手,换身干净衣服。”
张阿姨上下打量着她。
王娟一愣,手里还拿着滴水的拖把:“张阿姨,有什么事吗?”
“算你运气好,”张阿姨压低声音,“我有个远房表侄,上海本地人,条件蛮好的。
前几年拆迁,分了好几套房子嘞!
就是……年纪稍微大一点,三十八了,之前眼光高,耽误了。
现在想找个踏实过日子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娟因为长期浸泡而有些红肿的手,“我看你呢,虽然人是外地来的,但肯吃苦,模样也还周正。
怎么样?
要不要见一见?”
王娟的心猛地跳快了。
拆迁户!
好几套房子!
上海本地人!
这几个关键词像烟花一样在她脑海里炸开,瞬间照亮了她灰暗的世界。
她几乎要立刻点头答应,但残存的理智让她克制住了,只是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晕。
“我……我这身份……”她嗫嚅着,有些自卑。
“哎呀,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张阿姨挥挥手,“他约了在人民公园的相亲角那边碰面,那边什么样的人没有?
你收拾一下,别给我们‘忆上海’丢脸就行。
就说……就说你是前厅领班!”
王娟的心怦怦首跳。
前厅领班?
这个身份让她感到一丝虚幻的荣耀和紧张。
半小时后,她站在了人民公园著名的相亲角。
细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树叶的清新气息。
林荫道两旁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征婚广告,像一片片等待被摘取的命运符牌。
各式各样的父母、亲友,甚至本人,在此徘徊、交谈、审视。
王娟穿着一件她最好(也只是没破洞、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素色毛衣,站在张阿姨身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感觉自己像个待价而沽的商品,与周围那些明显精心打扮过的女孩格格不入。
“来了来了!”
张阿姨突然碰了碰她。
王娟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藏蓝色夹克、身材微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步履沉稳,脸上带着一种介于客气和疏离之间的笑容。
这就是李强。
“张阿姨,麻烦你了。”
李强开口,是地道的、带着点市区腔的上海话,声音不高,但听起来很稳重。
“不麻烦不麻烦!”
张阿姨热情地介绍,“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王娟。
在我们餐厅做前厅领班,能干得很!
娟娟,这就是李强。”
“李……李大哥好。”
王娟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用带着浓重安徽口音的普通话说道。
李强的目光落在王娟身上,快速地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
那目光并不让人难受,更像是一种评估。
他笑了笑,语气温和:“王小姐你好,不用紧张。
外面有点凉,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他们在公园里一家露天茶座坐了下来。
张阿姨借口还有事,识趣地先离开了。
起初,王娟非常拘谨,问一句答一句,手心都在冒汗。
李强却很善谈,主动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住在静安区(他强调了是“老静安”),家里拆迁分了三套房,自己目前跟朋友合伙做点小生意,生活无忧。
他说话不疾不徐,偶尔带出几个上海本地的俚语,显得既亲切又“海派”。
“王小姐一个人在上海打拼,很不容易啊。”
李强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和赞赏。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王娟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五年的辛酸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诉说着工作的辛苦,对未来的迷茫,以及……想要在这座城市扎根的渴望。
她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自己洗碗工的真实身份,默认了“前厅领班”的设定。
李强听得很耐心,不时点头,眼神里充满了“理解”。
他看着王娟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虽然粗糙却努力交叠放在桌上、试图显得优雅的手,温和地说:“像王小姐这样漂亮又踏实的女孩子,不应该吃那么多苦。
上海是个讲规矩、也讲实力的地方,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这句话简首说到了王娟的心坎里。
她看着李强,觉得他不仅条件好,而且如此善解人意,跟那些只会大呼小叫的厨师和挑剔的客人完全不同。
“李大哥……你条件这么好,怎么会……”王娟鼓起勇气,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李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落寞:“以前忙事业,耽误了。
也谈过几个,但现在的上海小姑娘,太现实,太作。
我就想找个像王小姐这样,简单、善良、懂得珍惜的。”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着王娟,“我觉得,我们就挺有缘分的。”
“缘分”两个字,像蜜糖一样灌进王娟的耳朵里。
她感觉自己像踩在云端,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分别时,李强主动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并约她周末再见。
他撑开那把黑色的长柄伞,细心地为她挡开树上残留的雨滴,送她到了公交车站。
看着王娟坐上公交车,隔着车窗向他挥手,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憧憬的笑容,李强脸上的温和笑容慢慢收敛。
他拿出手机,熟练地删除了刚才***的、王娟几个不太雅观的侧身照,然后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刚见了一个。”
他对着电话那头说,语气变得随意而带着一丝算计,“安徽来的,在餐厅打工。
人挺单纯的,有点虚荣,一心想嫁上海人……嗯,是个好目标。
先吊着看看吧。”
挂掉电话,他看了一眼公交车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然后,他转身,撑着伞,步履从容地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那把黑色的伞,在雨后的都市背景下,像一朵移动的、不祥的乌云。
而公交车上,王娟紧紧握着手机,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繁华街景,心脏被一种巨大的、名为“希望”的情绪填满。
她仿佛看到,那扇通往上海核心圈层的大门,己经在她面前,露出了一道缝隙。
她不知道,那缝隙里透出的,不是光,而是更深、更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