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山蹲在自家老屋那斑驳的墙根底下,手指间夹着的廉价烟卷都快烧到过滤嘴了,烫了一下,他才猛地一哆嗦,回过神来。
脚边的黄土滚烫,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秸秆腐烂和牲畜粪便的气味裹挟着热浪,首往他鼻子里钻。
这味道,他闻了二十年,曾经拼了命地想逃离,如今却又像宿命一样把他牢牢地钉在这里。
村支书王老歪刚才那番话,还在他耳朵边嗡嗡作响,比知了叫还烦人。
“大山啊,不是叔说你,你这大学,算是白供了!
回来种地?
地是那么好种的?
你看咱村二狗子,小学都没念囫囵,现在开个拖拉机给砖厂拉货,楼房都盖起三层了!
你哩?
念了大书,倒混得回来啃这土坷垃?
你爹妈的老脸,都让你给臊得没处搁了!”
王老歪说这话的时候,嘴角那点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不屑和“我早就知道”的优越感。
张大山当时没吭声,只是把拳头在裤兜里攥得死紧,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他能说啥?
说他大学里学的生态农业、土壤改良在这根本用不上?
说城里公司那点龌龊事,让他这种没背景的愣头青待不下去?
说了,王老歪只会更觉得他是个笑话。
“唉——”里屋传来母亲一声长长的叹息,像一根针,扎在他心口上。
父亲蹲在门槛另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那张被岁月和劳累刻满沟壑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自从他背着铺盖卷灰头土脸地回来,这个家,就再没出现过晴天。
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嘎吱一声停在他家院门口。
是二狗子,穿着件花里胡哨的衬衫,头发抹得油光锃亮,咧着一嘴被烟熏黄的牙。
“大山哥!
还搁这儿悟道呢?”
二狗子嗓门大,带着一种暴发户特有的响亮,“走吧,别琢磨了!
跟我去镇上工地,一天一百二,现结!
扛水泥、搬砖头,有啥干啥,总比你蹲这儿强!
读书人咋了,读书人就不吃饭了?”
张大山抬起头,阳光有些刺眼。
二狗子脸上的得意和那种施舍般的热情,像针一样扎人。
他知道二狗子没啥坏心,甚至可能真觉得是帮他,但这种帮助,比嘲笑更让他难受。
去工地搬砖?
他寒窗苦读十几年,就是为了这个?
可不去,又能干什么?
家里那几亩地,刨去成本,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个子儿。
难道真要在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下,这么混吃等死?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憋屈,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感觉胸口堵得慌,喘不过气。
这日子,***的没劲透了!
“不去。”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股自己都厌恶的颓丧。
“嘿!
你这人……”二狗子还想说啥。
“滚!”
张大山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低吼了一声。
二狗子被唬得一怔,随即撇撇嘴:“得得得,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就接着当你的大学生吧!”
说完,摩托车轰隆一声,留下一股黑烟,走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母亲的叹息声又隐约传来。
张大山猛地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黑了一下。
他踢了一脚墙根的土疙瘩,土块碎裂,扬起一小片尘土。
他不能再待在家里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疯掉。
他得出去走走,哪怕只是到村后头那荒废的山坡上透透气。
他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往外走,没理会父亲在身后的嘟囔。
沿着熟悉的、坑洼洼的土路,他一首往后山走。
路上碰到几个扛着锄头回来的村民,眼神躲闪,含混地打着招呼,那表情复杂得很,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看吧,读书没用”的隐秘***。
张大山只觉得脸上***辣的,加快了脚步。
他一首走到村后那片荒坡,这里曾经是果园,后来没人打理,就荒废了,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和灌木。
这里安静,平时鬼都不来。
他一***坐在一块***的大青石上,看着脚下破败的村庄,零零落落的瓦房,以及远处那同样显得疲惫的群山。
梦想?
前途?
他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东西,现在看起来那么遥远,像个讽刺的泡泡。
就在这时,山坡下面传来一阵吵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皱皱眉,听出是邻村小李庄的人的声音,好像还夹杂着村里王老五的粗嗓门。
他起身往下看,只见在两村交界的那口早就半干涸的老井旁边,两拨人正对峙着,推推搡�,骂声不绝。
又是为了这口破井的归属吵吵,年年这时候天旱就得来这么一出。
张大山本来不想管这闲事,但看见王老五势单力薄,被几个小李庄的壮汉围着,眼看要吃亏。
他叹了口气,终究是没法眼睁睁看着自己村的人被欺负。
他快步冲下山坡,挤进人群。
“干什么!
都想干什么!”
他试图分开双方,“有事说事,动手能解决问题吗?”
“哟,这不是咱村的大学生吗?”
小李庄带头的孙二癞子斜着眼看他,满是讥讽,“咋地?
城里混不下去,回来管闲事了?
这井是我们小李庄的,识相的就滚远点!”
“你放屁!”
王老五梗着脖子骂。
张大山压着火气,想讲道理:“这井老一辈都说……说你妈了个巴子!”
孙二癞子根本不吃这套,也许是看张大山是个“文化人”好欺负,也许是吵上了头,他突然抄起地上半块板砖,骂咧咧地就朝着王老五砸过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张大山下意识地猛地将王老五往旁边一推,自己却没能完全躲开,那砖头的棱角带着一股恶风,结结实实地蹭砸在他的左边眉骨上!
“砰”的一声闷响。
张大山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紧接着是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就糊住了他的左眼。
耳边是王老五的怒吼和小李庄人的叫骂,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踉跄几步,天旋地转,最后看到的,是头顶那片过分刺眼的、蔚蓝的天空,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只有一个念头闪过:***倒霉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