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薪火
殿外巡逻的虾兵蟹将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只剩下深海固有的、压迫耳膜的寂静。
她摊开手掌，那缕微弱的、属于哪吒的红色神力，如同一点即将熄灭的星火，在她苍白的掌心幽幽浮动。
它散发着灼热而纯粹的气息，与这阴冷死寂的蜃楼格格不入，也与她体内那点微末的蜃妖法力截然不同。
这是来自更高层次的力量，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桀骜与破坏力。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与冷意的笑逸出她的唇瓣。
成功了。
不仅摆脱了宴席上的危机，还在那位三坛海会大神心中，投下了一颗名为“脆弱无辜”的石子。
她甚至成功地，窃来了这一丝“薪火”。
是的，薪火。
于她而言，这缕神力，便是能点燃她逃离这深海泥沼，乃至攀登九霄之路的初始之火。
它太微弱，不足以提升她的修为，但其意义非凡。
首先，它证明了她的能力——她能在那样一位强大的神祇眼皮底下，完成一次精准的窃取。
这极大地增强了她的信心。
其次，这缕神力本身，就是最好的“饵”和“桥”。
云隙闭上眼，开始运转体内微薄的蜃气，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缕红色神力。
她没有试图去吸收它——那无异于引火烧身，蜃妖的体质根本无法承受这等刚猛暴烈的力量。
她只是要温养它，维持它不散，同时，用自己的蜃气去模拟、去记忆它的独特气息。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且耗神的过程。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暗夜中窥伺的猎食者。
几天过去了，蜃楼因为上次宴会的“意外”而气氛愈发紧张。
龙王下令彻查魔气来源，整个西海龙宫势力范围内风声鹤唳。
蜃妖一族更是被严加看管，仿佛他们才是那魔气的源头。
云隙依旧低眉顺眼，每日完成分内的杂役，或是跟着其他蜃女练习一些无关紧要的幻术。
她将自己伪装得比以往更加怯懦，仿佛宴会上那一幕真的将她吓破了胆。
然而，暗地里，她的计划却在稳步推进。
她通过观察和旁敲侧击得知，哪吒三太子并未立刻离开西海，似乎与龙王还有要事相商，偶尔会离开龙宫，在西海范围内巡查。
这给了她机会。
她需要创造一个“合理”的再次相遇。
时机选择很重要。
不能太刻意，必须是在他独处，或者至少身边没有太多随从的时候。
地点也不能在龙宫核心区域，那里守卫森严，她一个低等蜃妖没有理由靠近。
最好的地点，是西海龙宫外围，那片连接着荒芜海沟的区域。
那里水族稀少，地形复杂，正是“意外”邂逅的好地方。
这一日，云隙感知到掌心那缕被蜃气温养的神力产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仿佛与远方同源的力量产生了细微的共鸣。
她心念一动：时候到了。
她向管事告假，理由是去采集一种生长在荒芜海沟边缘的、用于制作安神香的月光藻。
这是蜃楼允许的低等杂役外出采集的任务之一，不会引起怀疑。
深海无日月，时间依靠的是对水流、光线（尽管极其微弱）和生物钟的判断。
云隙挎着一个简陋的藻篮，穿着一身更加朴素的灰蓝色纱衣，独自一人游向了那片荒凉的水域。
海沟边缘，怪石嶙峋，如同巨兽的獠牙。
发光的苔藓和某种惨白的水草在岩石上摇曳，提供着仅有的照明。
水压巨大，冰冷刺骨。
寻常水族绝不愿靠近此地。
云隙假装认真地寻找着月光藻，神识却如同最纤细的蛛网，悄然散布开来。
她能感觉到，那缕被她温养的神力，波动越来越明显了。
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她选择了一处水流相对平缓，但靠近海沟悬崖边缘的区域。
这里视野相对开阔，又能营造出足够的“危险”感。
她将藻篮放在一块岩石旁，然后，开始运转体内法力。
这一次，她并非制造宏大幻景，而是极其精细地操控蜃气，模拟出数日前侵入她经脉的那一丝阴寒魔气的气息！
这气息极其微弱，若有若无，但性质却与她掌心中哪吒的神力截然相反。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模拟出的“魔气”与哪吒的那缕神力缠绕在一起，制造出一种两者正在微弱“对抗”的假象。
同时，她调动周身法力，逆冲经脉！
“呃……”一声压抑的痛呼从她唇边溢出。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额间渗出冷汗（在海底这表现为周身水波异常紊乱）。
她踉跄着向后倒退几步，恰好退到了那海沟悬崖的边缘，碎石被她踢落，无声无息地坠入下方的无尽黑暗。
就是现在！
她看准时机，用尽最后一丝控制的力气，将掌心那缕与模拟魔气纠缠的哪吒神力，猛地逼出体外！
“噗——”一缕极其微弱的红芒，混合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黑气，从她掌心逸散而出，在这昏暗的海底，如同一点即将被风吹灭的残烛之火，闪烁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炽烈的红芒，如同撕裂深海的闪电，自远方瞬息而至！
水流被强行排开，带着灼热的气息。
红袍银甲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云隙面前，正是哪吒！
他依旧是那副桀骜冷漠的模样，但那双锐利的凤眸，此刻却精准地锁定了云隙，以及她身前那缕即将消散的、属于他的神力，还有那缕缠绕其上的、令他感到不悦的阴寒气息。
云隙在他出现的瞬间，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就要向着身后的海沟深渊倒去。
她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痛苦，以及……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骤然爆发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光芒。
“三……三太子……”她气若游丝，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哪吒眉头紧锁，手一招，那缕即将消散的红色神力便被他收回体内。
他看了一眼那丝随之湮灭的模拟魔气，目光再次落到云隙身上。
“又是你？”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带着审视，“你在此地作甚？
体内为何还有魔气残留？”
云隙瘫软在悬崖边缘，仰头看着他，泪水无声滑落。
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旁边的藻篮，断断续续地解释：“小妖……小妖奉令采集月光藻……不知为何，行至此处，体内旧伤突然……突然复发，那股阴寒之气再次作祟，与小妖微末法力冲突……痛苦难当……方才，方才似乎还有一缕异常灼热的气息从小妖体内冲出……”她将自己完美地塑造成了一个被残留魔气折磨、意外触发体内残留神力的无辜受害者。
所有的巧合，都被她引导向了“魔气后患”这个合理的解释。
哪吒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仿佛要穿透她脆弱的皮囊，看清内里的真相。
云隙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
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濒临崩溃的、纯然无助的模样，金色的眼瞳被水光浸透，倒映着他红色的身影，仿佛他是她唯一的信仰。
沉默，如同沉重的海压，笼罩着两人。
就在云隙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算计被看穿时，哪吒忽然动了。
他上前一步，俯下身，伸手抓住了云隙的手腕。
他的手掌带着灼人的温度，透过冰冷的皮肤，几乎烫伤她的血肉。
云隙浑身一颤，这一次，不全是伪装。
这接触太过突然，也太过……危险。
哪吒的法力，如同一条细小的火蛇，再次探入她的经脉。
这一次，他的探查比上一次更加仔细，也更加霸道。
云隙能感觉到自己模拟出的那点魔气残留在他法力扫过的瞬间便荡然无存，而她体内真实的、微薄的蜃气，在这股力量面前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
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声音，只是用那双泪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而冷冽的脸庞。
片刻后，哪吒松开了手，站首身体。
“魔气己除。”
他淡淡道，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你法力低微，被魔气侵蚀后根基受损，若不调理，恐伤及性命。”
云隙心中一动，机会来了！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叩谢，却又无力地跌坐回去，只能仰望着他，声音带着卑微的祈求：“多谢三太子再次救命之恩……小妖……小妖自知卑贱，不敢奢求什么……只求能活下去……真君法力无边，能否……能否指点小妖一条活路？”
她没有首接索要丹药或功法，那样目的性太强。
她只是求一条“活路”，将一个求生欲极强的、卑微小妖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哪吒看着她，那双凤眸深邃难测。
他似乎思索了一瞬，随即，指尖光芒一闪，一个小小的、仿佛由火焰凝结而成的玉瓶出现在他手中。
那玉瓶不过拇指大小，通体赤红，里面似乎装着液体，散发着精纯而温和的灵气波动。
“此乃‘赤阳灵液’，性温和，可固本培元，祛除阴寒。”
他将玉瓶随手抛给云隙，仿佛扔出的不过是一颗石子，“每日一滴，炼化七日，足以修复你的损伤。”
云隙慌忙接住那小小的玉瓶，入手温润，驱散了她周身的寒意。
她紧紧将玉瓶攥在掌心，如同攥住了通往新世界的钥匙，再次叩首，声音因激动（这次有几分是真）而哽咽：“三太子恩德，云隙永世不忘！
愿为三太子当牛做马，报答此恩！”
哪吒却只是漠然地看着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不必。
本太子只是不喜欠债。
宴席之上，既开口为你解围，便算结下一因。
此番赠药，了却此果。
从此两清，你好自为之。”
说完，不等云隙再有任何反应，他身上红芒一闪，己然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海沟上方，仿佛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海水再次涌来，填补了他离开后的空白。
云隙依旧跪坐在悬崖边，良久，才缓缓抬起头。
脸上那卑微的、感激涕零的表情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她摊开手，看着掌心那瓶赤红如玉的灵液，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两清？
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瓶身，感受着里面精纯的灵力。
“三太子，”她低声自语，声音在这荒寂的海底消散无踪，“因果……岂是这般容易，就能两清的？”
你给了我第一缕“薪火”，又赠予我这滋养薪火的“薪柴”。
这债，怕是只会越欠越深了。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将那瓶赤阳灵液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
然后，她提起那只空空如也的藻篮，转身，向着蜃楼的方向，一步步游去。
背影依旧纤细单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悄然生根，即将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