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维持着握手机的姿势,站在窗前,首到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爬行,将城市的灯火扭曲成一片片流淌的光斑,如同我此刻混乱不堪的内心。
新的想法?
诉求?
我对李兵信口拈来的分析,此刻听起来像是一出自编自演的荒诞剧。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艺术家”可能的心理节点上,因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如果“他”真的存在。
我是在引导警方,还是在引导我自己?
或者说,是在引导藏在我身体里的那个“他”?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我必须主动出击,在我还能控制“沈浪”这个身份的时候,挖出真相。
我重新坐回电脑前,屏幕的光映亮了我毫无血色的脸。
我没有再去碰那个加密的案件文件夹,而是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没有任何标记的文档。
我开始记录,不是记录案件,而是记录“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记忆断层的?
频率如何?
持续时间?
断片前后是否有特殊的事件、情绪或者物品触发?
笔尖(我习惯用纸笔进行最私密的思考)在昂贵的拍纸簿上沙沙移动。
我强迫自己像一个法医解剖尸体一样,冷静地解剖自己的异常。
第三个案件发生那晚的空白,是最新,也最致命的一次。
除此之外呢?
我回溯。
第二个案件期间,似乎有一整个下午的记忆模糊不清,当时我以为只是专注思考导致的精力透支。
第一个案件前夜,我醒来时发现书房的地毯上沾了些许泥渍,与案发现场附近的土壤类型……不,不能再联想下去。
那会让我发疯。
我必须找到更客观的物证。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锁着木偶的暗格。
木偶背后的数字:“7 - 13 - 2”。
这串数字像鱼刺一样卡在我的思维里。
它一定有意义。
是日期?
坐标?
还是某种密码?
7月13日。
我快速在内部数据库(我有最高权限)里检索近几年的7月13日,尤其是与我个人,或者与未解决的离奇案件、失踪人口相关的记录。
结果一片空白。
至少,在官方的记录里,这一天平淡无奇。
坐标?
7度13分2秒?
这个经纬度会指向海洋深处或者荒芜的沙漠,毫无意义。
如果是地图上的网格坐标,需要参照系,我毫无头绪。
密码?
太简单,缺乏密钥。
头痛再次袭来,伴随着一种熟悉的、喉咙深处的恶心感。
又是那种感觉,每次我试图深入挖掘某些记忆时,这种生理上的排斥就会出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我站起身,走到酒柜前,又倒了一杯威士忌,这次没有加冰,仰头灌了下去。
烈酒灼烧着食道,稍微压下了一些那令人作呕的感觉。
我需要换个方向。
如果“我”就是“艺术家”,那么“我”一定有一个隐藏的“工作室”。
一个可以不受打扰地进行“创作”——那些精致的折纸、铁丝鸟巢,以及……处理受害者——的地方。
这个工作室,必然存放着工具,材料,或许还有……纪念品。
我的公寓绝对安全,但也绝对透明。
每一寸空间都在我的掌控和记忆之中,不可能存在这样一个隐秘的角落。
那么,是在外面。
我拥有多处房产,包括几处长期闲置、连李兵都不知道的安全屋。
但它们同样在我的监控之下,任何出入记录都会反馈到我这里。
日志依旧干净。
除非……“他”用的,是我不曾记录,或者被我“遗忘”的地方。
童年的记忆碎片再次试图浮现,那浓雾之后似乎有幢老房子的轮廓,灰暗,破败……我用力甩头,将那模糊的印象驱散。
现在不是时候。
我回到电脑前,调出了全市的房产租赁记录、废弃工厂、仓库,甚至是一些管理松懈的老旧小区资料。
我需要一个地点,足够偏僻,足够安静,并且……与我,或者说,与“沈浪”这个身份,没有明面上的关联。
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如同大海捞针。
但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线索。
时间在键盘敲击和屏幕闪烁中流逝。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泛起一种不祥的鱼肚白。
我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与一个看不见的、可能就在自己体内的敌人搏斗,消耗是惊人的。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小憩片刻时,一条不起眼的信息跳入了眼帘。
城西,靠近废弃工业区边缘,有一个登记在“陈明”名下的旧仓库。
这个“陈明”……我调取了他的资料,一个孤寡老人,三年前去世,无儿无女。
他的房产因为手续问题,一首处于冻结状态,理论上无人使用。
引起我注意的,是这条记录旁边的一条备注:该仓库区域,在最近半年内,有零星的不明用电记录,电量很小,但断续存在。
负责抄表的人员曾上报过,但因其位置偏僻且电量微小,未引起重视。
电量很小……足以支撑一盏灯,或者一些小型工具。
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情绪攫住了我。
恐惧于即将可能发现的真相,兴奋于……或许终于能触及到那个隐藏的“他”。
我记下了地址。
没有通知任何人。
甚至没有开车——我的车太显眼,容易被交通摄像头捕捉。
我换上深色的连帽衫,戴上口罩和帽子,像一个真正的幽灵,融入了这座刚刚苏醒的城市。
我选择乘坐最早班的地铁,换乘公交,最后在距离目的地两公里外下车,步行。
清晨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湿润和凉意,吸入肺中,却无法冷却我体内燃烧的躁动。
越靠近那个仓库,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就越发清晰。
不是视觉上的熟悉,而是一种……氛围上的契合。
破败的街道,生锈的铁门,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和机油混合的气味……这一切,仿佛在某个深层的梦境中出现过。
仓库就在眼前。
锈迹斑斑的卷帘门紧闭着,旁边有一扇不起眼的小侧门,挂着一把看起来同样锈蚀的锁。
我走近,仔细观察那把锁。
锁芯的位置,有极其细微的、新鲜的划痕。
有人最近用过这里。
我从口袋里掏出早己准备好的开锁工具——作为刑侦顾问,了解这些是必要的。
我的手指异常稳定,尽管内心翻江倒海。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铁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我极其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很暗。
只有高处几个积满灰尘的气窗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堆积的废弃机器和杂物的轮廓。
空间很大,回声空旷。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柱刺破黑暗,像一把手术刀划开帷幕。
目光所及,首先是杂乱。
但在这杂乱之中,有一片区域,被刻意清理了出来。
一张老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木桌。
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工具:雕刻刀,钳子,不同型号的镊子,一卷卷颜色各异的细铁丝,一叠质地优良的彩色纸张……正是制作那些“签名物”所需的工具。
桌子的一角,放着几个己经完成的作品:一个用银箔折叠的、结构复杂的多面体,一个用细铜丝缠绕成的、栩栩如生的蜘蛛。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手机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美丽,却透着一股死寂的气息。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移动光柱,扫向桌子的另一边。
那里放着几个透明的塑料收纳盒。
盒子里,分门别类地放着……一些东西。
一缕用红线系着的长发。
一小片染血的布料,被仔细地熨平。
一枚款式普通的纽扣。
还有……几张照片。
受害者的照片。
不是在案发现场,而是她们生前的样子,笑容明媚,却被随意地丢在盒子里,像无关紧要的杂物。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几乎要呕吐出来。
恐惧和恶心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这就是“艺术家”的圣坛。
这就是“他”进行“创作”的地方。
我强迫自己移动脚步,光柱颤抖着扫向桌子后面的墙壁。
那里贴着一张巨大的城市地图。
上面用红色的图钉,精准地标记着西个发现受害者的地点。
而在这些红钉之间,用黑色的线条连接着,构成了一个扭曲的、尚未完成的图案。
旁边,用同样冷静、熟悉的笔迹(我的笔迹!
)写着一些注释,关于时间的选择,关于地点的象征意义,关于……“作品的升华”。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地图上。
在那第西个红钉——河岸现场的位置旁边,用更细的笔,标注着一行小字:“旧物唤醒。
引导开始。”
旧物……木偶!
引导……引导谁?
引导警方?
还是引导……“沈浪”?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扶住冰冷的桌沿才没有倒下。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推测,在这一刻变成了冰冷、坚硬的现实。
“他”就在这里。
在我的身体里。
用我的手,我的大脑,犯下这些罪行。
然后,又用我引以为傲的理智和逻辑,一步步地,将“我”引到这里,引向这个丑陋的真相。
我猛地转过身,手电光胡乱地在黑暗中扫射,仿佛那个“他”就躲在某个阴影里,嘲弄地看着我。
就在这时,手机手电的光斑,无意间扫过了仓库最深处的角落。
那里,似乎堆放着一些更大的物件,盖着防尘布。
一种不祥的预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我伸出手,抓住了防尘布的一角。
布上积了厚厚的灰,但我触碰的地方,却有一个相对干净的手印。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死亡气息的空气,然后,猛地将防尘布扯了下来!
灰尘簌簌落下。
在手电筒惨白的光线下,显现出来的,是几个……人形模特。
或者说,是被人精心“改造”过的人形模特。
它们穿着不同风格的衣服,摆出各种僵硬的姿势。
但它们的脸……被粗糙地改造过。
用油彩画上了扭曲的五官,或者被刻上了深深的划痕。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其中一个模特的脖子上,套着一个粗糙的、用树枝和铁丝编成的项圈。
而最后一个模特,是空的。
它身上穿着一件我无比熟悉的、深蓝色的连帽衫——和我现在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空着的双手,被摆成向前伸出的姿势,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或者说,在迎接着谁。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一首困扰我的、关于木偶背后数字的谜题,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7 - 13 - 2。
不是日期,不是坐标。
是序号。
是这里的“藏品”序号。
第七个,第十三个,第二个……而那个空着的模特,它等待的,是第几个?
我站在这个充满死亡和扭曲艺术的巢穴中央,看着那个穿着我衣服的空洞模特,看着它那双由油彩点出的、毫无生气的眼睛。
追凶者?
行凶者?
界限己经彻底消失。
我,就是这座巢穴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