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马第一次约会是和帽子女孩,从北海散步到什刹海。天气已略显萧瑟,
太阳在湖水和杨柳间打下层层叠叠的光雾。女孩吃过一串糖葫芦和半块香河肉饼后,
用火柴般纤细的手指将两鬓冒出的发丝划进红色的鸭舌帽里,显出饱满的耳垂。
“你在房山工作?”“嗯,房山良乡。”小马的手在裤兜里不自觉地轻轻握了一下拳。
“过来要好久吧?”“四十多分钟,开车的话。”小马的右手在裤兜里摩挲着汽车钥匙,
脸上浮过一丝得意。“你开车过来的?我怎么没看到。”帽子女孩的眼角上挑,
看向小马的鼻尖。“我到的早。车停在中国书店门口,在书店看了会儿书,然后走过来的。
”“你不是工程师吗,也看书?”“偶尔也看,在搬砖之余也冒充知识分子。”“嗯,
”帽子女孩有些迟疑,“我一直觉得知识分子是那种邋里邋遢的人,不像你这么整洁。
”“其实知识分子也有整洁的,我有个朋友,姓陈,他就是一个整洁……”“啊!
今天的什刹海好漂亮啊,”帽子女孩突然蹦蹦跳跳的往前小跑几步,倚在栏杆上,“你快来,
帮我拍几张照片!”帽子女孩接连变换了几个造型,
有可爱的、有知性的、有娇冷的、也有张扬的,“诶,你这手机太破了,相机不行。真倒霉!
算了,用我的吧!”小马隐约感到鞋子里有一颗硌脚的石子,又不敢在大庭广众下脱鞋清理,
只好若无其事的忍耐,直到漫长的游湖完结。结识玫瑰女孩后,小马就随身携带两部手机了。
玫瑰女孩远在贵阳,为收到的一束玫瑰花在“七夕”当天降临大兴。
小马早在机场苦等五个小时,因为从中午开始他的手表就拼命指向晚上十点。相会时刻,
小马有过多种预案。有迎接旅美科学巨匠冲开重重阻碍毅然归国的版本,
有东西方元首完成破冰之旅共唱《友谊地久天长》的版本,
有楚霸王拔山盖世别姬突围推马过江的版本,
有柳如是过访半野堂“共剪庄生说剑篇”的版本。而玫瑰女孩那一袭淡黄色的长裙飘然远来,
眉间英气与颊上暗斑点点交映时,就只剩下孔夫子“麟兮麟兮不复梦见周公”的版本。
纯至的美丽果然是能够阻绝俗念的,
小马在玫瑰女孩的隔壁房间睡过了婴儿般脑袋空空的一晚。
慕田峪长城的遥远足以彻底消化一碗卤煮和一份炸酱面,玫瑰女孩尚未登至半山就两腿酥软,
只好将右臂搭在小马脖子上借力,每到一处凉亭必进食一小块面包。
连绵的敌楼尤令花容失色,未设踏脚的露天缆车更是将她吓瘫在小马怀中。
纯至的娇弱果然是能够阻绝俗念的,
小马在玫瑰女孩的隔壁房间睡过了第二个婴儿般脑袋空空的夜晚。
定陵的地宫终年都是清凉的,小马和玫瑰女孩拾级而下又拾级而上,徒劳沾染了一身寒意。
回去的路上,玫瑰女孩终于默默垂泪,在独照燕山缺的残月中,在吃过热气腾腾的铜火锅后。
“虽然帝王将相比常人浪费了那么大的宅子,你也不必伤心的。到头来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小马伸手揽住女孩瘦骨嶙峋的腰肢,陪她一道望向窗外的朦胧。“不是。
”女孩的声线中略带怯懦。“那到头来都是人归床、物归匣?”“不是。”“那是什么?
”“是我……明天回去后,就要准备结婚了。他此刻大概也在疲惫和寂寞吧。
”小马没有回答。他在玫瑰女孩的隔壁房间又度过了一个婴儿般脑袋空空的晚上。
新的夏天来了!东六环郁郁葱葱、萧太后河水光潋滟。
披着“格兰芬多魔法袍”的环球女孩迎着早上九点钟的太阳走下了小马的车子,
他们奔至影城度假区门口,开始排起今天的第一个长队。环球女孩是灿烂而活泼的,
小马是执着而癫狂的。
即便他不甚清楚那摩肩接踵的人群、古怪的黑披风、刺鼻的塑料棒到底所谓何事,
却清楚环球女孩那眉飞色舞的热情和念念有词的开心。
他感到就这样在一座复古的城堡墙根底下镇日徘徊是值得的。晚风拂来,
环球女孩长发飘逸的甜香笼罩住小马的全部思想,
她瘦长的双腿、套在防晒衫里的双臂、过敏作嚏而润红的鼻孔、披风下因微凉而轻颤的肩头,
就是小马的全部思想。而小马身体犹如北方空气中聚散无常的黄埃,一时被人群冲散,
又在人踪远去处混迹,直至回到车上始三魂归窍。就这样,他们向夕阳启程,
驰骋在晚霞点缀的梦幻中,哪怕精神的乏力早经不住肉体丝毫的颤动。但持续加热的座椅,
使封闭的空间逐渐弥漫出一种京酱肉丝烧糊的味道。环球女孩下意识的摁动了车窗按钮,
她甚至怀疑自己在昏暗中摸索未准,就打开手机去照亮,车窗却仍默如。
小马在旁为缓释尴尬,
讲起一个简短的故事:“我有一个姓陈的朋友……他有一辆红色的……”话头刚起,
“姓陈的朋友”就像一句咒语,让车子失去了动力。就这样,
环球女孩从南六环搭便车向晚而归。小马,着手第十九次修车。2多年来,
我想为小马的修车作记。这件事横亘在他的青春犹如大河出龙门、大江过西陵,
一发不可收拾。那是“小北平炸酱面馆”开业的第三天,还在做“买一送一”的活动。
由于省下了一碗面钱,小马和我就多喝了一瓶啤酒。酒酣之际,他挥斥方遒,
“我办了一件大事!”“什么事?”“一辆二手车,”他把指尖的酒渍在筷子上蹭了蹭,
“一辆十年不遇的二手车!”“什么十年不遇?”“跟你说不清楚,但我研究很长时间了。
”他那沾上油渍的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天,就是后天,你瞧好吧!
”他又把指尖的酒渍在筷子上蹭干,“我现在需要一个全国自驾游计划,周末就出发。
”“好啊,那就先把华北游个遍。然后去南方,再把华南游个遍。
然后是西北……”小马开始了“不肤挠、不目逃”的修行。夜里在我的上铺通宵辗转,
白天工作却再无困顿,举止越发洒脱优雅、谈吐尽见文质彬彬,
着实让他那位有着二十年工作经验的上司洪主任颇感后生可畏。“快来,跟我下去试车!
”小马之后再也没有想清楚车子开到公司大院交付那个中午究竟是阴天还是晴天,
他那摔的小便失禁的一跤究竟是因为凉鞋开胶打滑还是地上严霜铺结。
而我在往后的几个月里要一遍一遍的帮他回忆,
坐上驾驶位的刹那他是怎样仰面大齁、次日方觉的,
就像一个女孩终其余生、不厌其烦回忆她的婚礼,
就像一个男人望月神伤、竟夕发愤感慨他的初恋。自驾游第一站是周口店猿人遗址,
困难在于要沿着大石河畔柳荫浓密的小径缓行许久。树下是无法完全避免鸟粪的,
也是无法完全避免蝉溺的,还有早出晚归的家犬标识足迹的味道。
而小马就面朝干涸圹埌的大石河、背靠爱车,撒了一泡尿。尿完才发现,小径岸下游人如织,
但不知究竟在游什么,因为大石河是干涸圹埌的。河道上铺满陆离的碎石,
在太阳下折射出刺眼的光阵,耀如星汉。小马膀胱空虚的怅惘竟一扫而空,
顿起暗渡陈仓、六出祁山之壮怀。猿人遗址却格外冷清,
连门前的小桥也似乎千百年少人经行,风穿涵过、徒生呼啸。小马轻拍栏杆,似不欲更往。
“这里很舒服。”他双手插兜,志得意满。“嗯,挺好。”我站在上风口随声附和后,
在清风荡漾中点了一支香烟。“咳,你能不能把烟戒了?天天抽,呛得很。”“嗯,还好。
”“今年公司体检,医生建议我不要抽烟喝酒。我什么时候抽过烟呀,还不是你的二手烟!
”“哦,是啊。医生倒没有建议我戒烟。”“哈哈……哈哈……真是奇哉怪也。
”“也不能怪医生,他也是为你好。我回去就投诉,让他转而建议我戒烟……我最遵医嘱。
”猿人遗址小马终究未能游历,只在景区停车场里闲逛,或在大门台阶上席地而坐看看手机,
直至收到公司领导安排速归加班,返程最大的颠簸是公司大院门口一段年久失修的水泥路。
在半个下午后的夕阳残照里,车子如舟子,浸润在一滩潮湿的泥尘中。
如果猿人遗址之行的水箱颠破是个若有所失的开头,
障、密云水库之行的后备箱无法关闭、玉渊潭之行的后视镜掉落只能算***之前的系列铺垫。
行、八达岭之行、人民大学之行、野生动物园之行、奥林匹克公园之行连续发生的抛锚事件,
属实令小马心力财力交瘁。而那年深秋,三五佳朋涮完火锅,
发现车子里老鼠叽叽喳喳、屎尿满座、咬断线路,就成了压塌小马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蹲在雨水井口边上的路灯下,问我讨去一支香烟,猛抽一口、强忍咳嗽。“我想离开了。
”“去哪儿?”“先离开再说。”“工作呢?”“不要了。”“好,我也早想离开了。
”“车修完,就走。”“好,回宿舍拿上我的书。就走。”……3燕山向北,风景愈发冲淡,
漫游中薄薄的浮云,远芳边纯纯的青天,公路上漠漠的砂屑,还有窗外阵阵的粪臭。人和车,
也渐行渐稀,直至三餐的间隔无法逆料,也难以保障小马最爱的板面供应。
牛、羊、马、狐狸和蛇却眼见增多,尤其是蛇,每次遭遇这些蠕动的或长或短的曲线,
小马必定驻车等候,在曲线逸入路缘石外惨青色的点阵后,继续上路。
赤峰大概是一座没有女人的城市。小马只好寻到一位姓衣的兄长蹭饭,
衣兄膀阔腰圆、五大三粗、气概如牛,音色却颇温柔,仿佛雪岭上喷吐的一剪红梅,
又似拥有猛虎外表的一只狸花。偶间契阔、泪满衫袖,
原来两人曾在湘江之滨的羊牯岭同学多载,练就了一身千杯不醉、彻夜不眠的好手段,
撰写了一沓灵活重现、不悱不发的好文章,磨砺了一重竟日无获、坐塘枯钓的好心性。
“我是一名医生,”衣兄扶了扶宽大鼻梁上的镜框,“工作就是每天坐在办公桌后,
看着他们入院、看病、治病、出院或者死亡。”“就那样看着?”我冒昧的问了一句。
“是啊,就那样看着。”衣兄用纸巾擦拭了嘴角的油渍,“我从来没有给人看过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