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是落的，是横着刮的，像天公挥着一柄无形的锉刀，要把这人间所有的生气都磨平。

风嘶吼着，卷起冰渣，抽在脸上，比马鞭还疼。徐骁勒住胯下那匹瘦可见肋的老马，

马鼻喷出的白汽顷刻就被狂风撕碎。他身后，是黑压压一片沉默的影子。八百？

或许早已不足。说是边军，不如说是从地狱裂缝里爬出来的活鬼，破袄遮不住皴裂的皮肤，

攥着卷刃的刀、木制的矛，眼神空洞得像是被这苦寒冻住了魂灵。

篝火在背风的土坡下艰难燃着，火苗小得可怜，映着一张张菜色而麻木的脸。有人蜷缩着，

用体温暖着硬如石头的窝窝头。更多的人只是呆望着火，仿佛连绝望都成了奢侈。

风里送来隐约的狼嗥，还有更远处，被风声扭曲了的、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匈奴游骑，

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徐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解下腰间那个脏得包浆的皮囊，拔开塞子，一股劣质却浓烈的酒气冲出。

这是最后三十斤黄酒。“头儿……”旁边脸上带着冻疮的汉子喉结滚动。徐骁没看他，

目光投向吞噬一切的北方黑暗。“省着，给伤重的兄弟灌一口。”恰此时，

一骑斥候从风雪中滚落，声音嘶哑带血：“骁哥！北面！匈奴探马……拖着个人！

是个半大小子，快不行了，他们在拿他取乐！”篝火旁有几道目光抬起，掠过愤怒，

旋即又被更深的疲惫与漠然淹没。自身已是泥菩萨过江。徐骁沉默着，

皮囊里的酒气钻入鼻腔。他望着那片黑暗，仿佛能听见生命被拖行的微弱哀鸣。

八百兄弟的命，系于他一身。他猛地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那股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

随即，他狠狠按回塞子，动作决绝。“牵马。”“头儿！”几个老卒猛地站起，

“为了个不认识的小子？那是诱饵！”徐骁已翻身上了老马，瘦马不安地踏着蹄子。

他提着那三十斤黄酒，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像刀砍在冻土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不是为了让心也变成石头。老子用酒去换！换不回，认命！谁也别跟来！”话音未落，

他已一夹马腹，老马唏律律一声，驮着他决绝地撞入了漫天风雪。风更烈了，

雪沫子砸得人睁不开眼。徐骁伏在马背上，冲上一座矮丘。下方，七八匈奴骑兵正围圈笑骂，

一根粗糙绳索系于马鞍后，拖拽着一个冰雪糊满的人形，在雪地上划出深暗痕迹。

匈奴人发现了丘上的不速之客，唿哨声中，目光如狼般警惕残忍。徐骁勒马，

将皮囊奋力掷出。“酒！”他吼声穿透风雪，“换！那人！”匈奴百夫长捡起皮囊嗅了嗅，

贪婪之色闪过，随即咧嘴露出黄牙，生硬官话混杂匈奴语：“酒？不够！”马鞭指向少年，

又指徐骁的马。徐骁沉默，手按上腰间锈迹斑斑的刀柄。脊梁挺得笔直，

像一根永不弯曲的旗杆。对峙。风雪咆哮。百夫长盯着他，权衡。最终啐了一口，骂句脏话，

挥手。绳索被割断。徐骁下马冲去，将少年从雪地里翻过。一张稚嫩却布满血污冻疮的脸，

气息游丝。他扯下自己厚实些的皮袄，将少年裹紧，抱起，横搭马鞍前。自始至终，

未看匈奴人一眼。调转马头，一步一步，踏碎风雪，走回那微弱的篝火光芒。身后，

匈奴骑兵的哄笑声刺耳，很快消失在风雪中。回到营地，死寂。目光汇聚，

看着那个“累赘”。徐骁将少年安置在火堆旁，清理伤口，喂水，敷上草药。

少年在昏迷中抽搐。忙完，徐骁坐下，寒意阵阵袭来。身侧传来细微声响。少年醒了。

一双眸子清亮，却深不见底，无惊无惧，无悲无喜，只定定看着火苗。

徐骁递过一碗带着冰碴的雪水。少年看了看水，又看向徐骁。目光停留片刻，

缓慢而稳定地接过破碗。“叫什么？”徐骁沙哑问。良久，

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穿透风雪呜咽：“陈……芝……豹。”徐骁点头，不再问。陈芝豹低头，

小口喝水，仔细如品琼浆。在徐骁目光移开的刹那，陈芝豹未捧碗的手，在皮袄掩盖下，

指尖极快地拂过怀中一处——那里，紧贴最深伤口，一块坚硬、冰冷、棱角分明之物，

被血污破布包裹。眸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旋即沉寂。柴火噼啪。

队伍在沉默中开拔。徐骁将陈芝豹扶上自己的马，牵缰步行。“头儿，

你这……”老卒看着徐骁深陷雪窝的腿。“老子捡的，老子负责。”徐骁头也不回，

声音硬如铁砧。几天后，陈芝豹已能勉强行走。夜里，他挪到擦拭锈刀的徐骁身边。

“为什么救我？”“看匈奴崽子不顺眼。”“那酒是最后的口粮。”“是酒，不是粮。

酒能误事，没了清净。”“我欠你一条命。”“这年头，命最不值钱。留着你自己那条，

看能活多久。”哨声骤响！敌袭！混乱中，匈奴骑兵如奔雷杀至。流民结阵，摇摇欲坠。

狼牙箭破空，直取阵中孩童！一道瘦小身影猛地窜出！陈芝豹！手持顶端带杈木棍，

诡异一拨一引！“啪！”箭矢偏飞，钉入冻土！陈芝豹牵动伤口，踉跄，脸色苍白，

握棍的手却稳如磐石。徐骁瞥见，眼中惊讶一闪而逝，旋即投入血战。锈刀挥舞，

同归于尽的气势暂时护住阵地。陈芝豹退至内侧，目光锐利扫视，如幼豹寻机。厮杀惨烈。

匈奴丢下尸体退去。雪地狼藉，悲恸低泣。徐骁浴血，走到被救孩童处，母亲对陈芝豹磕头。

陈芝豹侧身避开。“会用枪？”徐骁注意到那“拨草寻蛇”的影子。陈芝豹沉默，

摇头：“看过。”徐骁不再问，从敌尸旁捡起一柄完好弯刀，递过。“以后，用这个。

”声音沙哑，不容置疑，“木棍，杀不了人。”陈芝豹看着染血弯刀，又看向徐骁。

火光跳动，映着对方眼中尸山血海铸就的平静与决绝。他伸手，接过。入手，沉甸甸。

废弃烽燧台，暂避风雪。夜深，风雪呼嚎。众人挤靠取暖。徐骁闭目，手指无意识敲击刀柄。

陈芝豹处，一声轻微闷响。徐骁睁眼。陈芝豹正慌乱弯腰，将一物快速攥回手心，塞入怀中。

瞬间，借塌陷处微光，徐骁看清——一枚虎符状金属，古拙，刻陌生纹路。陈芝豹抬头，

迎上徐骁目光。惊慌一闪，化为倔强沉默，手紧捂胸口伤处。空气凝固。唯风雪不休。

徐骁看了他几秒，脸上无波无澜，缓缓，重新闭眼。敲击刀柄的手指，停下。陈芝豹松气，

身体依旧紧绷。后半夜，徐骁悄立缺口，望漆黑雪原。身影融入暗夜，如礁石。

陈芝豹偷眼望去，那背影渺小，却坚固。他低头，感受怀中虎符冰冷。祸根？使命？催命符？

两人，各怀心事，无人入睡。风雪停，天地白得刺眼。斥候狂喜回报：“河！前面有河！

没冻实！”人群沸腾，争先恐后扑去。河水墨绿，在冰层间缓流。人们欢呼取水。

徐骁掬水拍脸，看向对岸起伏雪原。陈芝豹牵马立于外围，目光扫过人群，落回徐骁，

望向对岸未知。膝上弯刀，反射冷光。徐骁起身，水珠从指间滴落。“过了这条河，

”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才算踩进阎王殿门槛。那边的雪，说不定哪天，就染红了。

”欢腾渐止。“怕死的，现在可以沿河东走，找边军堡寨。”无人动。目光恐惧，迷茫，

最终化为认命般的坚定。徐骁点头，不再多言。率先牵马，踏破河边脆冰，步入墨绿河水。

冰冷刺骨，身躯微颤，步伐却无丝毫犹豫，一步一步，坚定走向对岸。身后，

沉默的队伍如灰色河流，依次涉水，跟随那顶天立地的背影。陈芝豹深吸气，拍马颈，牵缰，

最后一个踏入河中。河水彻骨，伤口隐痛。他握紧弯刀，目光越过徐骁背影，

投向那片苍茫、杀机与希望并存的雪原。靴碎薄冰，脚踏淤泥之声，混着水流，

成为天地间唯一节奏。＞＞＞《@》＜＜＜这世间哪有什么知恩图报，不过是风雪夜中，

你递过一碗水，我还你一条命，顺便，赌上一整个江湖。

”＞＞＞《@》＜＜＜河水的刺骨寒意，像是无数根细针，扎进了每个人的骨髓。

队伍沉默地抵达对岸，湿透的衣裤迅速结上一层薄冰，行走间发出咔嚓的脆响。

人们嘴唇乌紫，牙关打颤，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渡过天堑后的狠厉。徐骁抹了把脸上的冰水，

回头望去。那条墨绿色的河流如同一条界河，隔开了相对安全的过去，与生死未卜的未来。

“走。”他没有多余的话，牵起老马，深一脚浅一脚，

率先踏上了这片传说中由尸骨铺就的土地。脚下的雪似乎更厚，风更硬，

连天色都显得格外阴沉。仿佛这片土地本身，就排斥着生机。陈芝豹跟在最后，

湿透的皮袄沉重地压在身上，伤口被冰水一激，疼痛钻心。但他只是抿紧嘴唇，

握着那柄弯刀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目光不时扫过周围的地形，山坳，枯树林，

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地方。当夜，队伍在一处背风的石崖下宿营。篝火艰难升起，

人们挤作一团，靠微弱的火力和彼此的体温对抗严寒。缴获的匈奴弯刀被分发下去，

替换掉那些木棍和锈刀，队伍的战斗力，在绝境中被迫提升了一丝。徐骁靠坐在石壁旁，

依旧擦拭着他那柄不肯丢弃的锈刀。陈芝豹坐在他对面，

用一块粗布细细保养着那柄属于自己的弯刀。两人之间，那层因虎符而生的隔膜，依旧存在，

却似乎在这种极致的生存压力下，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这地界，以前叫‘野鬼滩’。

”徐骁忽然开口，声音在火光映照下有些飘忽，“官道不管，边军不收。死在这里的人，

比活着的多。”陈芝豹抬头看他。“匈奴的马蹄从这里踏过，马贼的刀在这里砍卷刃，

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徐骁的目光投向篝火照不到的黑暗，“在这里，人心，

比风雪更冷，比狼群更毒。”像是在印证他的话，后半夜，守夜的老卒发出了低沉的警示。

不是匈奴人，也不是野兽。是几个人影，从黑暗里踉跄着靠近，衣衫褴褛，

如同他们当初一样。但他们眼中没有麻木，只有一种饿狼般的绿光。“过路的……行行好，

给口吃的……”为首的是个干瘦汉子，声音嘶哑，

眼神却贪婪地扫过营地中央那少得可怜的食物袋。流民队伍瞬间紧张起来，

能拿起武器的人都默默握紧了刀柄。在这片土地，同类，往往比异族更危险。徐骁站起身，

走到营地边缘，看着那几个人。“我们没有多余的口粮。”“骗鬼呢！

”干瘦汉子猛地提高音量，脸上露出癫狂的神色，“你们过了河，肯定带了吃的！拿出来！

不然……”他身后几个人也躁动起来，亮出了藏在身后的、削尖的木刺。气氛骤然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