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海边礁石缝里发现她的。潮水刚退，她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蜷在那里。浑身湿透，
额头有个口子，血把头发黏成一绺一绺。我蹲下检查，她突然睁开眼。那眼神我至今记得，
不是求救，是警惕，像被逼到绝路的野兽。我告诉她我是医生，她手指动了一下，又昏过去。
她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只有手腕内侧一个模糊的“R”印记。
医院同事问我为什么非要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我说不出具体原因。
可能就是她睁开眼那一瞬间，我觉得不拉她一把，她就会碎掉。1那天我值完大夜班，
天都快亮了。我没直接回家，拐去了医院后面的海边。熬通宵之后我需要吹吹风，
不然脑子里那根弦松不下来。潮水退得差不多了，露出大片黑色礁石。然后我就看见了她。
最开始我以为是一堆被浪打上来的海藻，或者谁扔的旧衣服。走近了才看清是个人。
一个女人，面朝下趴在石头缝里，半个身子还浸在浅水里。白大褂沾上泥水我也没管，
跨过去摸她颈动脉。脉搏很弱，但还有。我轻轻把她翻过来。脸上没一点血色，嘴唇发紫，
额头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个不小的伤口，泡得发白。我检查瞳孔，对光反应还在。
正要抱她起来，她眼皮颤了颤，忽然睁开了。那双眼睛直直看向我，没有焦距，
但深处有种极锐利的东西一闪而过。我立刻说：别怕，我是医生。她嘴唇动了动，
没发出声音，眼神里的戒备一点没少。然后头一歪，又晕了。我拦腰把她抱起来，很轻，
骨头硌手。快步往回走的时候，我感觉她身体在细微地发抖，像只冻坏的小动物。
急诊值班的是小张，看见我抱着个湿漉漉的人进来，吓了一跳。靳医生，这……
海边发现的，生命体征不稳，头部外伤，失温，准备抢救。推进处置室，
剪开她湿透的衣服，我倒抽一口气。不只是额头，她背上、手臂、腰侧都有伤。有些是擦伤，
有些明显是利器划的，边缘整齐。最要命的是她左肩后面有个圆形的伤口，已经感染发炎。
凭经验看，像是……子弹擦伤？护士给她清理伤口，她即使在昏迷中，肌肉也绷得死紧。
放松点，我按住她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安全了，这里没人伤害你。她好像听懂了，
身体稍微松弛了一点。处理完伤口，挂上点滴，我才有空仔细看她。很年轻，二十多岁，
长相清秀，但眉宇间有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右手腕内侧有个模糊的图案，像是个字母R，
颜色很淡，不仔细看发现不了。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小张凑过来：靳医生，
要报警吗？我看着监护仪上稳定的数字：等她醒过来再说。
万一……她是什么麻烦人物呢？小张压低声音，那些伤可不一般。我没接话。
麻烦人物吗？也许。但那双睁开的眼睛总在我脑子里晃。那不是一双属于罪犯的眼睛。
2她在ICU观察了一天，生命体征稳定后转到了普通病房。我每天查房都会多待一会儿。
她大部分时间在睡，偶尔醒来，眼神也是空的。不说话，问什么都没反应，只是看着天花板。
护士喂她流食，她就机械地张嘴，吞咽。像台被拔掉电源的机器。第三天下午，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看着窗外。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感觉怎么样？我例行公事地问，
没指望她回答。她看了我几秒，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但我听见了。她问：……你是谁？
我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靳夜，我说，你的主治医生。
她眼神里透出困惑：我……是谁？你不记得了？她摇头，眉头慢慢皱起来，
像是在努力回想，但什么都抓不住。我在哪里？她问，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医院，
我说，我在海边发现了你，你受伤了，昏迷不醒。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留置针，
又看看周围。海边……她重复着，眼神更加迷茫，我不记得……没关系，
我打断她，想不起来就别勉强。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右手，看着手腕上那个R
字印记。这个，她轻声问，是什么？我们发现你的时候就有了，我说，
可能是个线索。她用指尖摸了摸那个模糊的图案，然后放下手。头疼，她说，
像有很多东西在里面搅。可能是头部外伤的后遗症，记忆问题需要时间恢复。
她没再说话，只是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那一刻她看起来特别小，特别无助。
我查完房准备离开，她突然叫住我。靳医生。我回头。谢谢你，她说，声音很轻，
救了我。我点点头，带上门。走廊上，小张追上来：靳医生，她说话了？嗯。
记得自己是谁吗？不记得。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住在医院里。我看着窗外，
下了决定。出院手续我来办，我说，先去我那儿住一段时间。
小张瞪大眼睛：靳医生，你疯了？她来历不明，身上那些伤……
所以才不能让她一个人，我说，她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可以送派出所，
或者救助站……等她想起来再说。我没再多解释。或许我真是疯了。但把她交给别人，
我不放心。3她出院那天，天气很好。我帮她办了临时身份证明，名字那栏空着。
工作人员问她叫什么，她摇头。我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说：叫白晞吧。她转头看我。
白天的白，晞是日字旁加一个希冀的希，我说，意思是清晨的阳光。
她轻轻重复：白晞……喜欢吗？她点点头，嘴角有很浅的弧度。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我带她回我住的地方，两室一厅的公寓，不算大，但干净。
指给她看客房：你住这间，床单被套都是新的。她站在客厅中间，有些手足无措。
我该做点什么？她问。不用特意做什么，我说，先把身体养好。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没有。
医药费……我以后会还你的。等你好了再说。她沉默了一会儿，
突然说：我好像会做饭。嗯？刚才路过厨房，她指了指，
感觉那些东西很熟悉。那今晚你露一手？我开玩笑。她真的走进厨房，
打开冰箱看了看。有鸡蛋，西红柿，她拿出来，还有米。我靠在厨房门框上，
看着她淘米，洗菜，打蛋。动作很熟练，不像新手。但切西红柿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
盯着手里的刀。怎么了？我问。她回过神，摇摇头，继续切，但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晚饭很简单，西红柿炒蛋，米饭。她吃得不多，一直偷偷观察我的反应。很好吃，我说，
比我做的好多了。她又露出那种很浅的笑。吃完饭，她主动去洗碗。我坐在客厅看病历，
听见厨房传来水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有种奇怪的安逸感。晚上我给她换药，
背上的伤口愈合得不错。她趴在沙发上，背脊随着呼吸轻微起伏。我的指尖碰到她皮肤，
她明显绷紧了。疼？我问。不是，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有点痒。
我尽量放轻动作。她背上除了新伤，还有些淡淡的旧疤痕，形状不规则。不像意外造成的。
换完药，她坐起来，拉好衣服。靳医生，她突然问，我会不会永远想不起来我是谁？
可能明天就想起来，也可能需要更长时间，我说，急不来。
万一……我以前是个坏人呢？那你现在是个失忆的好人。她看着我，
眼睛里有微光闪动。去睡吧，我拍拍她肩膀，晚安。晚安，靳医生。我关上门，
在走廊站了一会儿。客厅的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铺在地板上。这个空了很久的房子，
忽然有了点人气。4白晞在我这儿住下了。她话不多，但很勤快。每天我下班回家，
屋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饭也做好了。像有个田螺姑娘。但她身上的违和感越来越明显。
有一次我买了个玻璃罐装的水果罐头，拧得太紧，我怎么都打不开。她接过去，
看似没用什么力气，咔哒一声就拧开了。我愣住了。她自己也愣住了，看着手里的罐子，
表情有些茫然。我……力气好像比较大。她说。看出来了。我接过罐头。还有一次，
她在厨房切菜，我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玻璃杯。眼看就要摔碎，她手腕一翻，菜刀还拿在手里，
另一只手已经接住了杯子。动作快得我都没看清。我们俩都看着那个杯子。
她慢慢把它放在桌上，手指有些抖。身体……自己动了。她声音很轻。我没追问，
但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普通人不会有这种反应速度。周末，我带她去超市买日用品。
经过体育用品区，她停下来看着墙上的攀岩海报。想试试？我问。她摇头：不知道，
就是觉得……熟悉。在收银台排队时，前面有个男人和工作人员吵架，声音越来越大。
那男人突然推了工作人员一把，工作人员撞到旁边的货架，东西哗啦啦掉下来。
白晞几乎是瞬间把我拉到她身后，自己挡在前面，身体微躬，像个准备格斗的运动员。
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才慢慢放松下来。对不起，她松开抓着我的手，我……
没事，我看着她的眼睛，谢谢你保护我。她低下头，没说话。回家路上，
她一直很安静。晚上，我被雷声惊醒。起来检查窗户，经过她房间，听见里面有细微的声响。
我轻轻敲门：白晞？没回应。我推开门，她蜷在床上，被子踢到一边，身体抖得厉害。
白晞？我打开床头灯。她满头冷汗，嘴唇发白，像是被梦魇住了。我摇醒她。
她猛地坐起来，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没有焦点。是我，靳夜。我按住她肩膀。
她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看清是我。做噩梦了？我问。她点头，手指紧紧攥着睡衣领口。
能……陪我一会儿吗？她声音很小。我在床边坐下：好。雨点敲打着窗户，
房间里只有她逐渐平缓的呼吸声。我梦见有人在追我，她突然开口，很多人，拿着枪。
然后呢？我一直在跑，一直在躲，但还是被找到了。她抱住膝盖，
他们……要杀我。记得那些人的样子吗？她摇头：看不清脸，只知道很危险。
我递给她一杯水：只是梦。真的只是梦吗？她看着我，靳医生，
我的身体记得一些事情，但我脑子里是空的。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等她重新睡着，
我轻轻关上门。站在黑暗的走廊里，我想起她那些不寻常的伤口，那些本能般的反应。白晞，
你到底是什么人？5平静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白晞的记忆还是没有恢复的迹象，
但人开朗了些。会跟我开玩笑了，还会挑剔我总把白大褂和日常衣服混在一起洗。
这样不卫生，她严肃地说，医院里那么多细菌。是是是，白老师说得对。
我把衣服分开。她瞪我一眼，抱着洗衣篮走了。那天我下班早，带她去楼下新开的甜品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