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记忆的流沙,在九十九岁王云的意识里,缓缓铺开一片庄鸿四十二年夏秋之交的明亮光景。
自那日“三驾马车”事件后,王云在翰林院的处境发生了微妙而确实的变化。他依旧是从八品的序班,依旧做着整理典籍、誊抄文书的琐碎工作,但周遭的空气已然不同。
同僚们对他的称呼,从疏离的“王序班”变成了带着几分亲昵的“扶摇兄”或“王老弟”。那些曾带着审视与距离感的目光,如今大多换成了善意的、甚至略带讨好的笑意。连那位平日里不苟言笑、负责管理典籍的老翰林陈学士,在他借阅一些非日常工作所需的珍本孤本时,也总会破例地、默默将书册推到他面前,浑浊的眼里带着一种对“后生可畏”的了然。
他知道,这一切都源于那三位站在帝国权力中枢的师兄。这份无形的“庇荫”,像一张温暖而坚韧的网,将他与翰林院底层官员常需面对的倾轧与冷遇隔离开来。他感激,却也警醒。老师尹文“脚踏实地”的教诲言犹在耳,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的日常工作,始于每日清晨踏入那间充满陈纸墨香的值房。与他同屋的,是一位名叫李贽的中年编修,科举正途出身,却因性情耿直、不善钻营,在此位置上一待便是十几年。李贽最初对王云这位“关系户”颇有些冷淡,但见王云行事勤勉,待人谦和,并无骄矜之气,尤其对典籍校勘一丝不苟,偶尔就某个冷僻典故向他请教时,态度极为诚恳,便也渐渐放下了成见。
一日,王云负责誊抄一份关于地方水患的奏报。他照例先通读一遍,却发现其中几处数据前后矛盾,语焉不详。若依常例,他只需依样画葫芦抄录便是,无人会追究一个序班的责任。但他想起三师兄范成大(子毅)谈及水利时那郑重的神情,心中一动。
他拿着原文,走到李贽案前,虚心求教:“李大人,您看此处,‘淹没田亩约数万顷’,后又言‘灾民不过数千’,下官愚钝,觉得这其间似有不妥,不知是否下官理解有误?”
李贽接过仔细看了片刻,眉头皱起,哼了一声:“岂止是不妥!简直是糊涂账!数万顷良田被淹,只得数千灾民?怕是连妇孺老弱都算上也不止此数!这地方官,不是无能,便是刻意瞒报!”他看向王云,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赏,“扶摇,你心很细,这是为官者难得的品质。”
此后,李贽时常会与王云讨论一些经史疑义,甚至偶尔会将自己草拟的、不甚重要的公文请他帮忙润色。王云也从这位不得志的前辈身上,学到了许多官场文书特有的格式、用语与分寸感。这是一种缓慢而扎实的积累,不同于师兄们高屋建瓴的指点,却更贴近这片官场土壤的真实质地。
下班后,他大多径直回到文然侯府。张子策(玄谋)依旧忙碌,十次有七八次宿在文渊阁。但只要得空回府,必会考校他的学问,或与他品评时事。张夫人待他极好,衣食住行照料得无微不至,让他恍惚间真有了一种“家”的归属感。
有时,三师兄范成大(子毅)也会来访。他不像张子策那般总谈论宏大叙事,反而喜欢拉着王云,听他讲述江西老家的风土人情,询问市井小民的生活百态。他会因为王云描述的一种民间巧妙的灌溉工具而击节赞叹,也会因为听闻某地官吏巧立名目盘剥商贩而扼腕叹息。
“扶摇,莫要小看这些‘小事’。”范成大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庙堂之高,其根基却在江湖之远。不知民间疾苦,不解百姓心声,纵有满腹经纶,所定策论也恐是空中楼阁。”
这番话,与二师兄司马长(子延)强调的“礼法制度”相辅相成,在王云心中刻下了极深的印记。他开始在誊抄那些枯燥的公文时,有意识地去理解其背后的政策意图、执行难点以及对地方可能产生的影响。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文字的搬运工,他开始尝试去理解这架庞大帝国机器运转的奥秘。
当然,翰林院也并非净土。他也曾无意中听到过某些角落传来的、关于他“攀附权贵”的酸腐议论,见过个别同僚表面热情、背后却不以为然的眼神。但他谨记师兄们的教诲和老师的风骨,对此皆一笑置之,只以更勤勉的工作和更谦逊的态度来回应。
时光就在这平淡而充实的日子里悄然流逝。窗外的梧桐叶渐渐泛黄,飘落。王云官袍的袖口,因长期伏案磨出了淡淡的痕迹;他对翰林院的职司越来越熟稔,与李贽等同僚的关系也愈发融洽;在张子策的书房里,他读完了更多师兄推荐的典籍,视野日渐开阔。
他就像一株被精心移栽的树苗,在师兄们营造的温暖“荫蔽”下,同时扎根于翰林院这片现实的土壤,贪婪地吸收着水分与养分,悄然生长。
九十九岁的王云,在秘狱的黑暗中,回忆至此,干涸的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那几个月,是他漫长宦海生涯中,少有的、近乎纯粹的时光。有师长的提携,有同僚的砥砺,有求知的愉悦,有成长的踏实。
风暴尚在远方的海平面之下,此刻的港湾,风平浪静,阳光和煦。他沉浸在一种“在路上”的充实与希望之中,尚不知晓,命运的巨浪,将很快将他推向第一个真正的漩涡。
秋深了,来自北方的寒风,似乎正悄然酝酿着某种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