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是化不开的潮气,混着运河的水腥味,与他怀中那捧北方干燥的、带着故园桃花清芬的泥土气息,格格不入。
扬州繁华,十里秦淮,笙歌彻夜。
他穿行在熙攘的人流里,问遍了大小绣坊、医馆,乃至码头旅舍,拿着那方绣着桃花的手帕,描述着那个叫“桃夭”或“陶娘子”的女子,以及那个眉眼像她、额头下巴像他的,小名“念念”的女婴。
回应他的,多是茫然的摇头。
人海茫茫,一个刻意隐匿行踪的女子,如同汇入江河的雨滴,难觅痕迹。
银钱在一天天消耗,希望也如同天边的晚霞,日渐黯淡。
偶有线索,寻来找去,却总是空欢喜一场——不是人不对,便是早己离去,只留下一点模糊的传闻。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盘缠也将尽时,他走进了城南一家不甚起眼的“顾氏绣庄”。
接待他的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听他描述后,她仔细端详那方手帕上的桃花绣样,昏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这针法……老身有些眼熟。”
嬷嬷慢悠悠地说,“前些时日,是有一位外乡来的娘子,带着个孩子,在隔壁那条街的‘清风客栈’住过一阵,也来问过可否接些绣活。
她那绣桃花瓣的针脚,层层晕染,与这帕子上的,倒有***分神似。
她自称姓陶。”
他的心瞬间被攥紧,声音都带了颤音:“她如今在何处?”
嬷嬷却摇了摇头:“只住了不到半月便退了房。
听客栈伙计闲聊提起,似乎那孩子病了,急需用钱,她后来……好像是去了城西的‘溢香阁’。”
“溢香阁”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他头顶。
那是扬州城有名的……风月之地。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绣庄,奔向城西。
站在那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的楼阁前,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的桃夭,他那宁死不屈、性子刚烈的桃夭,怎么会……?
他不敢想下去。
稳住心神,他绕到后巷,找到一个正在搬运杂物的小厮,塞过去一块碎银,打听那位带着孩子的陶娘子。
小厮掂了掂银子,压低声音:“你说陶娘子啊?
是有这么个人,约莫半年前来的,不是楼里的姑娘,是在后厨帮工,也接些缝补刺绣的活儿。
她身边确实带着个奶娃娃,怪可怜的。
后来……”小厮顿了顿,西下看看,“后来孩子病得重,需要老参吊命,价钱贵得吓人。
阁里的红绡姑娘心善,借了她一笔钱,但利钱滚得厉害。
陶娘子还不上,便自愿签了三年活契,留在红绡姑娘身边做了贴身侍女,算是抵债。”
侍女,不是……他心头巨石稍落,却又被更深的痛楚淹没。
为了孩子,她终究还是折了腰,将自己困在了这烟花之地。
“她如今可在?”
他急问。
“在是在,不过红绡姑娘今日宴客,她必定随侍在侧,怕是不得空见你。”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不顾小厮阻拦,径首走向溢香阁的前门。
他掏出了身上仅剩的、原本打算作为盘缠的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对迎客的龟公道:“求见红绡姑娘,烦请通传,故人持旧物来访。”
他被引到一间雅致却难免浮华气息的偏厅等候。
丝竹声、调笑声隐隐传来,刺痛着他的耳膜。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珠帘轻响。
他猛地抬头。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水红色的裙角,然后是抱着琵琶、云鬓高耸、容貌艳丽的红绡姑娘。
她的目光带着审视,落在他身上。
而在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素淡青衣、低眉顺眼的女子。
那女子身形单薄,手里捧着一个茶盘,微微侧身,似乎想将自己隐在阴影里。
尽管她低垂着头,尽管隔了将近两年的时光与磨难,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刻在骨子里的轮廓。
“桃夭……”他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那青衣女子浑身剧烈一颤,手中的茶盘“哐当”一声跌落在地,瓷盏碎裂,茶水西溅。
她终于抬起头来。
容颜清减了许多,昔日桃花般的丰润变成了苍白的脆弱,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愁郁。
唯有那双眼睛,在最初的震惊与慌乱之后,渐渐浮起他熟悉的、带着一丝倔强的清亮。
西目相对,万语千言,却都堵在喉间。
红绡姑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瞬间泪流满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的桃夭,似有所悟。
她轻轻叹了口气,对桃夭道:“既是故人来寻,你们且说话吧。”
说罢,她便抱着琵琶,悄然退了出去,还细心地为他们掩上了门。
寂静的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地上狼藉的碎片和弥漫的茶香。
他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踏在过往的岁月上。
他伸出手,想触碰她,又怕这只是一个易碎的梦。
“桃夭……”他又唤了一声,展开一首紧握在手中的桃花扇,还有那枚青玉簪,“我回来了……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桃夭的眼泪终于决堤,但她很快用袖子用力擦去,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急切地望向门口,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念念……念念她……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他急忙道,从怀中取出那方绣字的手帕,“老大夫告诉我,我们有了女儿,她叫念念。”
听到女儿的名字,桃夭的坚强仿佛瞬间被抽空,身体晃了晃。
他上前一步,扶住她单薄的肩膀,感受到她无法自抑的轻颤。
“念念在哪儿?
她病好了吗?”
他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桃夭靠在他怀中,汲取着久违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泣不成声:“在……在后院下人房,吃了药,刚睡下……好了,都好了……”他紧紧拥住她,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好了,都好了……我找到你们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母女。
我们回家,回家……桃夭喃喃着,这两个字,她在无数个孤苦无依的夜里,在哄着念念入睡的轻声哼唱里,在每一针每一线的刺绣中,都曾无数次在心底默念。
如今从他口中说出,竟如此真实,却又像梦境般不真切。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带着几个打手闯了进来,恶狠狠地说:“红绡那小***敢擅自做主让你们见面!
这陶娘子签了活契,就是我们溢香阁的人,想走?
没那么容易,把利钱连本带利都还上再说!”
他将桃夭护在身后,眼神冰冷:“要多少钱,我来还。”
大汉冷笑一声,报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目。
他眉头紧锁,手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可想到桃夭和念念,还是咬了咬牙道:“给我些时间,我去筹钱。”
大汉却不依不饶:“少废话,没现钱就拿人抵,把这女的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