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下去的前一秒,转账成功的提示信息跳了出来——贰佰万元整,
转出账户是我的养老金户头,转入账户是高敏,我的亲生女儿。几乎就在同时,
喉咙里那股腥甜再也压不住,我猛地侧头,暗红色的血点子溅在米白色的羊绒地毯上,
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妈!签好啦!您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高敏放下笔,
像只快乐的云雀扑过来,想要拥抱我,却在看到地毯时骤然刹住脚步,漂亮的柳叶眉蹙起,
“哎呀,地毯!这可是我特意为新房买的进口货!”她旋即又意识到什么,放缓语气,
带着点敷衍的关切:“您怎么又咳嗽了?早让您去看看,偏不听。回头我让张姐来打扫。
”张姐是保姆。我用手背抹了下嘴角,摇摇头,想说话,胸腔里却撕扯着痛,
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您先歇着,我得赶紧把合同给开发商送过去,晚了怕有变动。
”高敏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购房合同,仔细检查着签名处,眼里闪烁着梦想成真的光,那光,
比此刻窗外斜照进来的夕阳还要灼亮。她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嗒嗒嗒地走了,
带着那纸决定了她未来安乐窝的合同,没有回头看一眼蜷缩在沙发上、嘴角还沾着血渍的我。
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屋子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心头一片冰冷的死寂。那两百万,
是我和老高攒了一辈子的保命钱,他走得早,留下这点底子,原是想护我晚年无忧。
可敏敏开口要买房,眼睛亮晶晶地憧憬着未来,我怎么能不掏?只是没想到,
身体垮得这么快,这么狼狈。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我捏着那张薄薄的诊断书,
坐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椅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肺癌中期”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
扎得我眼球生疼。独自来的。敏敏电话打不通,大概在忙新房的事。小旭……我犹豫了一下,
没有通知他。那孩子不容易,在快递公司起早贪黑地跑,刚谈了个对象,正是用钱的时候,
不能再给他添乱。小旭是领养的。二十多年前,我和老高在福利院见到他时,他才六岁,
瘦得像根豆芽菜,躲在角落,眼神怯生生的,看人带着一种受惊小兽般的警惕。老高心软,
说这孩子跟咱们有缘。带回家后,过了大半年,他才肯开口叫我一声“妈”。
敏敏那时候已经十岁了,对这个突然闯入的弟弟,表现出了极大的敌意。玩具不许他碰,
零食藏起来,动不动就哭闹,说我们偏心。为了安抚她,
我和老高不得不把更多的关注放在她身上,对小旭,难免有些忽略。那孩子倒也乖觉,
从不争抢,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写作业,眼神里的怯懦渐渐少了,却多了些我看不懂的沉寂。
老高走后,家里经济一下子拮据起来。供两个孩子读书,捉襟见肘。敏敏要学钢琴,
要买新裙子,成绩也好,理所当然地占去了大部分资源。小旭初中毕业那天,
拿着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回来,还没递到我手上,敏敏就在旁边凉凉地说:“妈,
我们班同学都报了暑假海外游学,就我没报。”我看着小旭,他低着头,
手指紧紧攥着通知书的边缘,指节泛白。半晌,他抬起头,扯出一个笑:“妈,
我不想念高中了,我想去技校,学门手艺,早点工作。”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知道亏欠了他。可当时那境况,实在是……我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小旭,
妈对不起你……”他摇摇头,没再说话。后来他去了技校,学汽修。再后来,
快递、外卖、工地……什么活儿都干过,挣的钱不多,却时不时塞给我一些,
让我买点好吃的,别太省。敏敏大学毕业后,进了体面的公司,穿着光鲜,薪水不菲,
却再没给过家里一分钱,反而时常抱怨我给的嫁妆少,让她在婆家抬不起头。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我这心,怎么就偏了呢?直到此刻,坐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医院走廊里,
我才开始认真地回想,这些年,我对小旭,是不是太过理所应当了?手机震动起来,是敏敏。
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赶紧接通。“妈!好消息!”电话那头是她兴奋到尖利的声音,
背景是喧天的锣鼓和欢呼,“我们楼盘今天交付庆典!我抽中了大奖!双人欧洲豪华游!
还是淡季的!太划算啦!”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黏在一起,
发出嘶哑的声音:“敏敏……妈在医院……”“啊?您又怎么了?
”她的声音透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咳嗽还没好?不是让您自己去诊所拿点药吗?
我这儿正忙着呢,开发商老总都在,要给我们中奖的业主颁奖合影!妈,回头再说啊,
我挂啦!”“敏敏!是癌……”我用尽力气,可最后那个字,被淹没在电话挂断的忙音里。
“嘟—嘟—嘟—”忙音一声声,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我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
久久没有动弹。走廊里人来人往,嘈杂,拥挤,我却觉得周身冰冷,仿佛被遗弃在荒岛。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走廊尽头,是李小旭。
他穿着快递公司的工服,额头上全是汗,脸上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惊慌,目光焦急地扫视着,
看到我时,猛地定格,然后大步冲了过来。“妈!”他跑到我面前,弯下腰,
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着气,“您……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哪不舒服?严不严重?
”他语无伦次,额角的汗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我看着这个不是我亲生,
却在此刻唯一奔我而来的孩子,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我把手里的诊断书递给他。他接过,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
猛地直起身,声音发颤:“姐呢?我姐知道吗?”我闭上眼,点了点头。“她知道?!
她知道她还在那儿抽什么奖!旅什么游!”小旭的声音骤然拔高,引得周围人侧目。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红得吓人,猛地掏出手机就开始拨号。我按住他的手,
冰凉的手指触到他滚烫的皮肤,他僵了一下。“别打了,”我声音沙哑,“她……忙。
”小旭看着我,眼里的愤怒慢慢被一种深沉的痛惜和无奈取代。他蹲下来,握住我冰凉的手,
他的手心粗糙,布满老茧,却很暖。“妈,别怕。”他看着我的眼睛,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有我在。咱们治。”治疗的日子,是炼狱。化疗药物注入身体,
像是点燃了一把火,从五脏六腑开始烧灼。呕吐,无休止的呕吐,吐到最后只剩下苦胆水。
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轻轻一捋,就是满手的枯槁。镜子里的我,迅速干瘪,蜡黄,
像个被抽干了水分的木乃伊。小旭辞掉了工作。他说请假太麻烦,干脆不干了。我知道,
他是怕耽误照顾我。他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只有几平米的小隔间,
每天奔波于出租屋、医院和菜市场。他学着煲汤,对照着手机上的食谱,手忙脚乱。
不是忘了放盐,就是糊了锅底。但他总是耐心地端着那一碗味道寡淡或者略显奇怪的汤,
吹凉了,一勺一勺喂到我嘴边,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妈,再喝点,喝了才有抵抗力。
”夜里,疼痛和恶心让我无法入睡。他就搬个凳子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不说话,
就那么陪着。有时我迷迷糊糊醒来,还能看到他睁着眼,
在手机微光下查阅着肺癌治疗和护理的资料,眉头紧锁。敏敏的朋友圈,依旧丰富多彩。
她拿到了新房钥匙,拍了特写,那串钥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登上了去欧洲的飞机,机场,
头等舱,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小船,阿尔卑斯雪山……她的笑容明媚张扬,
配文是:“生活,终于对我露出了微笑。”“女人,要舍得对自己好。”“告别过往,
拥抱新生。”每一次化疗的间隙,我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小旭会默默地把他手机递到我面前,
屏幕上是敏敏最新的朋友圈。他不说话,只是让我看。一开始是愤怒,后来是麻木。我的心,
在那一张张流光溢彩的照片和一句句“岁月静好”的配文里,慢慢冷却,凝固,
最后变成一坨坚硬的冰。有一次,我呕吐得特别厉害,几乎窒息。小旭红着眼眶给我拍背,
等我稍微缓过来,他哑着嗓子说:“妈,您得挺住。为了我,您也得挺住。
”我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点了点头。是啊,为了这个不是亲生,
却胜似亲生的儿子,我也不能倒下。小旭也开始给敏敏发信息,打电话。
从一开始的质问:“姐,妈病成这样,你知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心!
”到后来的恳求:“姐,你回来看看妈吧,她情况不好,梦里都喊你名字。”再到最后,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电话要么无人接听,要么被直接挂断。偶尔,在我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
会收到敏敏一条简短的信息:“妈,我在外面,不方便。您好好治疗,有李小旭在,我放心。
”或者,“妈,欧洲这边医疗条件好,要不要我帮您问问有没有特效药?”隔着屏幕,
我都能感受到那股子敷衍和置身事外的轻松。“特效药?”小旭看着那条信息,冷笑一声,
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她怎么不问问您,化疗的钱还够不够?”治疗的费用,
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我的积蓄很快见底。小旭拿出了他所有的存款,那是他准备结婚用的,
不多,但却是他的全部。他白天照顾我,晚上等我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过去后,
就跑去接一些代驾的活儿,熬得眼窝深陷。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支撑我回来的,
不是对敏敏那点早已冷却的期待,而是小旭那双布满血丝却始终坚定的眼睛,是他那句“妈,
有我在”。半年后,复查结果出来了。医生看着最新的CT片子和化验单,
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奇迹!肿瘤明显缩小,标志物恢复正常了!临床治愈!
后续定期复查就好!”小旭当时就哭了,抱着我,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我也哭了,泪水滚烫,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也是对这半年非人折磨的宣泄。出院那天,阳光很好。小旭拎着简单的行李,搀扶着我,
走出医院大门。呼吸到第一口没有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我竟有些眩晕。生活仿佛重新开始了,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回家静养了段时间,身体渐渐恢复了些力气。看着空荡荡的家,
和手头所剩无几的存折,我开始盘算以后的日子。小旭为了我,工作丢了,
对象也吹了女孩家听说他有个癌症晚期的妈,立刻打了退堂鼓,我不能拖累他。
就在我琢磨着是去找个看大门的话计,还是摆个小摊时,一封来自律所的信件,
投递到了我的老宅。是拆迁通知。我娘家在邻市远郊有处早已无人居住、几乎坍塌的老宅,
连同后面一片荒芜的林地,因为新的跨市高速规划,被划入了征收范围。
当年我父母去世得突然,这块地皮的手续一直有些模糊,不知怎么,对方竟然辗转找到了我。
补偿款的数额,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一笔我从未预料到的巨款,打到了我的账户上。
看着银行发来的到账短信,那一长串零,我没有丝毫喜悦,只觉得讽刺。老高在世时,
常念叨那是块没人要的废地,没想到,最后竟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小旭知道后,也很高兴,
但他更多的是为我身体康复高兴。“妈,这下好了,您以后不用再为钱发愁了,好好享福。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小旭,妈想用这笔钱,做点事情。
”我对他说。他愣了一下:“您想做什么?开个小店?也行,我帮您。”“不,”我摇摇头,
目光平静却坚定,“妈想和你一起,正儿八经地开个公司。”“开公司?”小旭瞪大了眼睛,
连忙摆手,“妈,我不行的!我哪是开公司的料?我就会送送快递,
干点力气活……”“谁天生就会?”我打断他,“妈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但看人看事,
自认还有几分准头。你踏实,肯干,能吃苦,也重情义。这就比什么都强。钱,我们有了。
剩下的,就是胆子和人。妈信你。”小旭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
在我坚定的目光下,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红:“妈,我听您的。
”我们注册的公司,叫“家味食品有限公司”。主意是我出的。我做了大半辈子的饭,
最拿手的就是几样家常菜。老高在世时,总说外面的山珍海味,
都不如我做的红烧肉、狮子头香。小旭也常说,吃遍了多少外卖,还是妈做的饭有味道。
现在市面上那些预制菜,要么添加剂味道重,要么口感软烂,失了锅气。
我们就做还原度高、干净卫生的家常菜预制包。目标客户,
是那些忙碌又想在家吃口热乎饭的年轻人,或者是不太会做饭的小家庭。小旭负责跑手续,
找厂房,联系设备。我负责钻研菜品。我们把老房子暂时抵押贷了一部分款,
加上那笔拆迁款,租下了一个郊区的小型食品加工厂车间。那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