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完全退。
草叶上的露水。
打湿了他的靴底。
凉丝丝的。
渗进袜子里。
阿父走在他前面。
脚步很轻。
却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记住。”
阿父没回头。
声音裹在雾里。
传过来时软乎乎的。
“进山后。”
“先听。”
“再看。”
“最后动。”
青羽点点头。
把阿父的话记在心里。
他的眼睛。
比昨天更亮了点。
能看见雾里浮动的。
细细的水汽。
能看见草叶上露水的纹路。
还能看见。
远处树干上。
一只甲虫爬过的痕迹。
那痕迹周围。
裹着一层淡淡的黑光。
像甲虫自己的影子。
“阿父。”
青羽忍不住开口。
声音压得很低。
“那只虫。”
“它的光。”
“是黑的。”
阿父停下脚步。
转过身。
顺着青羽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只甲虫己经爬进了树皮缝里。
只剩下一道淡淡的黑痕。
“嗯。”
阿父点点头。
蹲下来。
指着那道黑痕。
“它快死了。”
“活物的光。”
“越亮。”
“越有劲儿。”
“光暗了。”
“就快没气了。”
青羽盯着那道黑痕。
看着它一点点变淡。
最后彻底消失。
像从来没存在过。
他突然觉得。
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像刚捡起来的石子。
又掉回了河里。
“阿父。”
他又问。
“人的光。”
“会变暗吗?”
阿父的手。
放在他的头上。
粗糙的掌心。
蹭过他的头发。
“会。”
阿父的声音。
比刚才沉了点。
“饿了会暗。”
“伤了会暗。”
“难过了。”
“也会暗。”
青羽低下头。
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手心的青光。
亮得很匀。
像河边最清的水。
“那我的光。”
“会暗吗?”
阿父笑了。
笑声在雾里荡开。
像石子落在水里。
“只要你好好的。”
“光就不会暗。”
“因为你是守灵者。”
“灵羽的光。”
“在你身上。”
青羽没懂“灵羽的光在你身上”是什么意思。
可他看见阿父的眼睛里。
红色的光。
亮了点。
像篝火添了柴。
他攥紧手里的石矛。
跟着阿父往山里走。
山路比他想的难走。
有的地方全是石头。
硌得他的脚生疼。
有的地方草长得比他还高。
得用石矛拨开才能走。
阿父走得很稳。
不管是石头路还是草地。
都像走在部落的空地上一样。
青羽学着阿父的样子。
把脚踩在阿父踩过的地方。
一步一步跟着。
走了没一会儿。
他就听见了声音。
不是鸟叫。
不是虫鸣。
是一种很重的。
“咚咚”声。
像有人在用石锤砸地。
“停。”
阿父突然停下。
伸手把青羽拉到自己身后。
青羽的心跳。
一下就快了。
攥着石矛的手。
出了汗。
矛柄变得滑溜溜的。
“听。”
阿父凑到他耳边。
声音压得极低。
“是熊。”
“就在前面。”
青羽的眼睛。
瞬间亮了。
他顺着阿父的目光往前看。
雾里。
能看见一个很大的黑影。
趴在一棵树下。
黑影周围。
裹着一层厚厚的棕光。
像部落里最厚的兽皮。
那“咚咚”声。
就是黑影的心跳。
跳得沉。
沉得像砸在青羽的耳膜上。
“别出声。”
阿父的手按在他的肩上。
力道不轻。
却让他莫名稳了神。
青羽屏住呼吸。
眼睛死死盯着那团棕光。
他能看见光里裹着的东西——熊的爪子。
粗得像小树干。
指甲泛着灰黄的光。
还能看见熊的耳朵。
贴在毛茸茸的头上。
时不时抖一下。
像是在听周围的动静。
“是头母熊。”
阿父的声音又轻了点。
“肚子下面有崽。”
青羽眯起眼睛。
果然看见棕光的下半截。
裹着两团小小的、淡棕色的光。
像两颗刚冒头的蘑菇。
藏在母熊的肚子底下。
母熊突然动了。
抬起头。
鼻子往天上嗅了嗅。
青羽的心脏。
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见母熊的眼睛。
在雾里亮了一下。
那是一种警惕的光。
像部落里的猎狗。
闻到了陌生的味道。
“往后退。”
阿父拉着他的胳膊。
一步一步往后挪。
脚步轻得像猫。
青羽的靴底。
蹭过草叶。
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他知道母熊护崽。
阿父跟他说过。
山里的母兽。
只要觉得崽有危险。
会拼了命地扑过来。
上次部落里的阿壮。
就是因为误闯了狼窝。
被母狼咬断了腿。
到现在还拄着拐杖。
母熊又嗅了嗅。
把头转了个方向。
没往他们这边看。
反而往山林深处挪了挪。
趴在了另一棵树下。
棕光也跟着动了。
像一团会走的毛球。
“它没发现我们。”
阿父松了口气。
声音里少了点紧绷。
“走吧。”
“绕去那边。”
阿父指着母熊相反的方向。
那里的草。
长得没那么高。
隐约能看见一条窄窄的小路。
青羽跟着阿父。
绕着母熊的方向走。
眼睛却还是忍不住。
往那团棕光的方向瞟。
他看见母熊用爪子。
把身边的草扒到肚子底下。
像是在给崽们挡风。
那两团小小的淡棕光。
也跟着动了动。
贴得母熊更紧了。
那一刻。
青羽突然觉得。
那只看起来很凶的母熊。
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就像阿母。
会把他护在怀里一样。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
雾更淡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
洒下来。
落在地上。
变成一个个亮闪闪的光斑。
阿父停下脚步。
从怀里掏出一块粟饼。
掰了一半递给青羽。
“吃点。”
“一会儿要去看陷阱。”
青羽接过粟饼。
饼还是温的。
咬了一口。
甜甜的。
带着阿母烤饼时的草木香。
他一边嚼。
一边往西周看。
这地方他没来过。
周围的树。
比部落附近的粗得多。
树干上。
刻着一些奇怪的花纹。
像阿婆拐杖上的那些。
只是更简单。
“阿父。”
青羽指着树干上的花纹。
“这是什么?”
阿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是标记。”
“部落的人。”
“每次来山里。”
“都会刻上这个。”
“怕走丢。”
青羽凑过去。
用手指摸了摸那些花纹。
刻痕很深。
边缘被风吹得有点光滑。
像是刻了很久了。
“这些花纹。”
“有光。”
青羽突然说。
他看见刻痕里。
裹着一层淡淡的黄光。
像晒干的粟米。
“嗯。”
阿父点点头。
“刻花纹的人。”
“心里想着部落。”
“光就会留在上面。”
“走丢的时候。”
“跟着光走。”
“就能回去。”
青羽眨了眨眼。
又看了看其他的树。
果然。
每棵树上的花纹里。
都有淡淡的黄光。
像一串看不见的脚印。
从山林深处。
一首延伸到部落的方向。
吃完粟饼。
阿父带着他往山坡下走。
那里的树。
稀了点。
能看见一片小小的空地。
空地中间。
挖了一个深坑。
坑边用树枝挡着。
上面铺了层干草和树叶。
看起来跟周围的地面没两样。
“这是陷阱。”
阿父蹲在坑边。
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点干草。
“用来捕鹿的。”
青羽凑过去看。
坑很深。
底下铺着尖尖的木刺。
闪着淡淡的白光。
像冬天的霜。
“阿父。”
青羽往后退了退。
“会不会有小兽。”
“不小心掉进去?”
阿父顿了顿。
看了他一眼。
“会。”
“但部落要活。”
“就得有肉吃。”
“这是没办法的事。”
青羽没说话。
他想起刚才那只母熊。
想起它肚子底下的小崽。
如果它们不小心掉进来。
那两团小小的淡棕光。
会不会就变暗了?
他低头。
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青光还亮着。
可心里。
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闷闷的。
“走吧。”
阿父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下一个陷阱看看。”
青羽跟着阿父。
又走了两个陷阱。
都空着。
没有鹿。
也没有小兽。
阿父的脸色。
慢慢沉了下来。
红色的光。
也暗了点。
像篝火快灭了。
“最近的猎物。”
“越来越少了。”
阿父叹了口气。
声音里带着愁。
“去年这个时候。”
“每个陷阱里。”
“都能捕到东西。”
“今年……”阿父没说完。
只是抬头。
望向山林深处。
眉头皱得很紧。
青羽顺着阿父的目光看过去。
那里的雾。
还没散。
灰蒙蒙的。
像一块巨大的布。
盖在山林上。
他突然看见。
雾里。
飘着几团淡淡的黑光。
不是甲虫那种快死的暗。
是一种冷的、沉的黑。
像冬天结的冰。
“阿父。”
青羽拉了拉阿父的衣角。
“那边有黑光。”
阿父愣了一下。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可他什么都没看见。
“在哪?”
“就在雾里。”
青羽踮起脚。
指着更深的山林。
“一团一团的。”
“很冷的样子。”
阿父的脸色。
一下变得很难看。
他拉起青羽的手。
转身就往回走。
脚步比刚才快了很多。
“别再看了。”
阿父的声音。
有点发紧。
“我们回去。”
“现在就回去。”
青羽被阿父拉着。
几乎是小跑着往回走。
他回头。
再看那片雾。
那些黑光。
好像更近了点。
还在慢慢往部落的方向飘。
像一群看不见的影子。
“阿父。”
青羽的声音。
有点抖。
“那些黑光是什么?”
阿父没回头。
只是攥着他的手。
更紧了。
“别问。”
“回去问阿婆。”
“她知道。”
往回走的路。
好像比来的时候短。
没一会儿。
就看见了部落的茅草屋顶。
可青羽的心里。
却越来越慌。
那些冷的、沉的黑光。
像粘在他的眼睛里。
不管他怎么闭眼睛。
都能看见。
阿母己经在部落口等了。
看见他们回来。
快步跑过来。
“怎么这么早?”
阿母拉着青羽的手。
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出事吧?”
阿父没说话。
只是拉着阿母和青羽。
往阿婆的石屋走。
部落里的人。
看见他们急匆匆的样子。
都停下手里的活。
小声议论着。
眼神里满是疑惑。
阿婆的石屋。
比部落里其他的茅草屋大。
门口挂着晒干的草药。
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阿父推开门。
阿婆正坐在石凳上。
闭着眼睛。
手里捻着一串用兽骨做的珠子。
“来了。”
阿婆没睁眼。
却好像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坐。”
阿父拉着青羽。
坐在阿婆对面的石凳上。
阿母站在旁边。
手紧紧攥着衣角。
“阿婆。”
阿父的声音。
很沉。
“青羽在山里。”
“看见黑光了。”
阿婆捻珠子的手。
突然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慢慢睁开眼睛。
眼睛里的光。
亮得吓人。
首首地盯着青羽。
“孩子。”
阿婆的声音。
比平时低了点。
“你看见的黑光。”
“是什么样子的?”
青羽攥着阿父的衣角。
把刚才看见的。
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在雾里。”
“一团一团的。”
“很冷。”
“还往部落的方向飘。”
阿婆听完。
沉默了很久。
石屋里静得。
能听见外面风吹草药的声音。
“糟了。”
阿婆突然说。
声音里带着急。
“是‘瘴气’。”
“山里的瘴气。”
“要来了。”
阿父和阿母的脸色。
一下就白了。
“瘴气?”
阿父的声音。
有点发颤。
“不是只有南边的山才有吗?”
“怎么会飘到这来?”
“气候变了。”
阿婆叹了口气。
眼睛又闭上了。
“去年的雨。”
“下得太少。”
“山里的树。”
“死了很多。”
“瘴气就往北飘了。”
青羽没听过“瘴气”。
可他看见阿父的光。
暗得厉害。
像快灭的火苗。
阿母的光。
也抖了抖。
深褐色的光里。
掺了点白。
像落了霜。
“瘴气会怎么样?”
青羽忍不住问。
阿婆睁开眼睛。
看着他。
眼神里。
有疼。
还有点别的。
像早就知道会这样。
“瘴气有毒。”
“闻多了。”
“人会生病。”
“光会变暗。”
“最后……”阿婆没说完。
可青羽知道。
最后光会灭。
像那只爬进树皮缝里的甲虫。
彻底消失。
“那怎么办?”
阿母的声音。
带着哭腔。
“部落里这么多人。”
“还有孩子。”
阿婆沉默了一会儿。
慢慢说:“只能迁。”
“迁去东边的山。”
“那里树多。”
“瘴气飘不过去。”
“迁部落?”
阿父猛地站起来。
“这么多人。”
“还有老人和孩子。”
“怎么走?”
“不走。”
阿婆的声音。
很沉。
却很坚定。
“就是等死。”
石屋里。
又静了。
青羽坐在石凳上。
看着阿父的光。
一点点暗下去。
看着阿母的光。
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突然想起。
早上在山里看见的母熊。
看见它肚子底下的小崽。
看见那些刻在树上的、带着黄光的花纹。
他攥紧了手里的石矛。
矛柄被他攥得发烫。
“阿婆。”
青羽突然开口。
声音不大。
却让石屋里的人。
都看向他。
“我能看见瘴气。”
“我能跟着光走。”
“我能帮部落。”
阿婆的眼睛。
一下亮了。
阿父和阿母。
也愣住了。
看着眼前的小孩。
看着他眼睛里的青光。
亮得像山里最亮的星。
阿婆慢慢伸出手。
摸了摸青羽的头。
她的手。
很凉。
却很轻。
“好孩子。”
阿婆的声音。
里有了点暖意。
“灵羽的光。”
“果然在你身上。”
“那我们。”
“就试试。”
外面的风。
突然大了。
吹得石屋门口的草药。
“哗啦”响。
青羽抬起头。
望向石屋的窗户。
窗外的阳光。
好像暗了点。
像雾。
又要来了。
可他不怕。
因为他能看见光。
能看见刻在树上的标记。
能看见部落里每个人的光。
哪怕那些光。
现在暗了点。
抖了点。
他攥紧手里的石矛。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帮部落。
帮阿父。
帮阿母。
帮所有的人。
走到东边的山。
走到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