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的冷光在深夜里格外刺眼,映照着林晏清毫无睡意的脸。那条来自赵建业的短信,
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疲惫的心脏:“林总,收起你那套伪善的把戏吧!
你以为用钱就能买断我的人生,把我永远踩在脚下?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们之间,
到此为止!”每一个字都扭曲着,带着近乎实质的恨意,穿透屏幕。林晏清的手指冰凉,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耳边,莫名地回响起公司那位老师傅周师傅,
曾在他一次慷慨相助后,用带着些许乡音的感慨说过的话:“晏清啊,老话讲,‘斗米养恩,
石米养仇’。这人情世故,有时候,就是这么经不起掂量。”当时他只是一笑置之,
认为那是旧时代人情寡淡的缩影。此刻,这话语却像古刹钟声,在他脑海里沉重地回荡,
震得他心神俱裂。“石米养仇……”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卧室里显得异常沙哑。
思绪不受控制地倒转,拉回到三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场喧嚣的高中同学会,
仿佛是一切的开端……“翡翠宫”的包间里,流光溢彩,人声鼎沸。毕业二十周年,
昔日同窗齐聚,成功者们高谈阔论,交换着名片与资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攀比与怀旧混合的气息。林晏清作为班上公认的“成功人士”,
自然是被簇拥的中心。他得体地应对着众人的敬酒与恭维,嘴角挂着程式化的微笑,
眼神却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作为“清晏设计”的创始人,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合。就在气氛最热烈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怯生生地站在门口。霎时间,喧闹声像是被掐住脖子,骤然低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讶、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怜悯,投向了那个身影。是赵建业。
林晏清几乎没能立刻认出他。记忆中的赵建业,
是那个留着长发、穿着破洞牛仔裤、在校园梧桐树下挥洒油彩的才子,
眼神里满是睥睨一切的骄傲。而眼前这个人,头发灰白,乱糟糟地贴在额前,眼袋深重,
脸颊凹陷,一身明显不合身且洗得发旧的西装,裹着他微微佝偻的身躯。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公文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建业?是赵建业吗?
”班长率先反应过来,热情地迎上去,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寂静。赵建业扯出一个干涩的笑容,
目光有些躲闪地扫过全场,最后,与林晏清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眼神里,有窘迫,有自卑,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林晏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起身,
绕过半个桌子走过去,拍了拍赵建业的肩膀,语气是刻意的自然:“建业,你怎么才来?快,
这边给你留了位置。”他拉着赵建业在自己身边的空位坐下,顺手给他斟了一杯热茶。
他能感觉到,赵建业的肩膀在自己手下,僵硬得像块石头。席间的气氛恢复了些,
但总归是有些异样。有人试图和赵建业搭话,问他近况,他只是含糊地应付:“还行,
老样子。”然后便低下头,专注地盯着面前那杯茶水,仿佛能从中看出什么出路。
林晏清默默观察着他。他看到赵建业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廉价的玻璃杯壁,
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污渍;他看到他在别人高谈阔论时,
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羡慕与落寞;他也闻到了,那若有若无、从赵建业身上散发出的,
属于廉价烟草和困顿生活混合的气息。酒过三巡,有人起哄让林晏清讲讲他的成功经验。
林晏清敷衍了几句,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当年的趣事。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赵建业也似乎放松了些,偶尔还会因为某个共同的回忆而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
趁着一个间隙,赵建业凑近林晏清,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颤抖:“晏清……不,
林总……我,我其实今天来,是想……想求你个事。”林晏清心里叹了口气,
面上却温和地说:“老同学,什么求不求的,叫我晏清就好。有什么事,你说。
”赵建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我老婆去年生病走了,
欠了不少债。工作也……也刚丢了。女儿马上要上初中,学区……唉……”他语无伦次,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哽咽,“我知道不该麻烦你,
可是……我实在没办法了……”那一刻,林晏清看到的不是眼前这个落魄的中年男人,
而是二十多年前,那个骄傲地对他说“林晏清,你看好了,
我的画将来是要进国家美术馆的”的青年。一种混合着同情、怀念,
以及内心深处某种“拯救者”本能的情愫,汹涌而上。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支票夹,迅速签下一笔对于普通人来说相当可观的数字,撕下来,
塞到赵建业手里。“先拿着应急,把眼前的难关过了。”他的语气坚决,不容拒绝,
“工作的事,我来想办法。我们公司正好缺一个好的美术设计,你的功底我知道,屈才了,
但你愿不愿意先来试试?”赵建业看着那张支票,又猛地抬头看向林晏清,眼睛瞬间红了。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猛地抓住林晏清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
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而潮湿。
“晏清……恩人……你是我赵建业一辈子的大恩人!”他哽咽着,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那一刻,林晏清看着他感激涕零的样子,看着周围同学投来的赞许目光,
内心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力量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这种“予”所带来的道德优越感和精神愉悦,是任何商业成功都无法比拟的。
他扶住赵建业的肩膀,沉声道:“别说这些,老同学,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几天后,
赵建业如约来到了“清晏设计”。他换了一身稍微整洁些的衣服,
但站在公司光洁明亮、充满现代设计感的大堂里,依然显得格格不入,
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林晏清亲自带他办理入职,预支了三个月薪水,
又让助理帮他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套干净整洁的一居室公寓,甚至连押金都替他付了。
“先把家安顿好,让孩子有个稳定的环境。”林晏清将公寓钥匙放在赵建业手心,
“工作上不急,慢慢熟悉。”赵建业看着钥匙,眼圈又红了:“晏清,
你这……你这让我怎么报答……”“好好工作,把日子过起来,就是最好的报答。
”林晏清笑着打断他。最初的时日,赵建业确实表现出了极大的干劲和感激。
他每天最早到公司,最晚离开,对分派的任务,无论大小,都极其认真。
虽然离开专业领域多年,手有些生疏,但他的审美底子和艺术感觉还在,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也能交出不错的作品。林晏清看在眼里,颇为欣慰。
他时不时地会叫赵建业一起去员工餐厅吃饭,或者下班后小酌一杯,
试图帮他更快地融入环境。他甚至通过关系,为赵建业的女儿联系了一所不错的中学,
解决了赵建业最大的心病。每一次,赵建业都是千恩万谢。“没有你林总,
我们父女俩真不知道怎么办了。”这话成了他的口头禅。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的表象下,
一些微小的裂痕,已经开始悄然滋生。一次,林晏清看到赵建业交上来的一份设计初稿,
色彩运用有些大胆过头,与客户要求有偏差。他拿着稿子,走到赵建业工位旁,
用自认为委婉的语气说:“建业,这里的感觉是不是可以再调整一下?
客户可能更倾向于沉稳一点的色调。”赵建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他几乎是立刻夺过稿子,声音有些发紧:“好的,林总,我明白了,是我水平不够,
我马上改。”他的眼神躲闪着,那里面不再是感激,
而是一种被刺痛后的防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林晏清愣了一下,
他本意只是正常的工作交流。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两句,最终却只是拍了拍赵建业的肩膀,
转身走了。他感觉到,那曾经可以勾肩搭背的同学情谊,
似乎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名为“恩情”的东西微妙地隔开。这天晚上,
林晏清在家中的书房里处理邮件。妻子苏晴端着一杯牛奶走进来,放在他桌上。
她是一名细腻的心理咨询师,总能敏锐地察觉丈夫情绪的细微变化。“最近好像挺累?
是因为赵建业的事吗?”苏晴轻声问。林晏清揉了揉眉心,靠在椅背上:“还好。
他工作还算努力,就是……感觉有点太敏感了。
”他把今天工作中那个小小的不愉快告诉了苏晴。苏晴沉默了片刻,走到他身后,
轻轻帮他按摩着太阳穴:“晏清,帮助朋友是好事。但任何关系,都需要有边界感。
尤其是他现在这种情况,自尊心可能比普通人更强,也更脆弱。你事无巨细的帮助,
就像一直扶着一个学走路的人,他也许永远学不会自己站稳,
甚至可能……会怨恨你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无能。”林晏清皱起眉:“会不会想得太复杂了?
我只是想帮他站稳脚跟。”“帮他站起来,和让他依赖你的搀扶,是两回事。
”苏晴的语气依旧温柔,却带着专业的冷静,“就像给孩子糖,偶尔一颗是奖励,
每天给一罐,哪天你不给了,他反而会觉得是你欠了他的。老话不是说吗?‘斗米养恩,
石米养仇’。”又是这句话。林晏清心里掠过一丝烦躁。他觉得妻子有些过于理性,
甚至冷漠了。“他是赵建业,不是陌生人,更不是孩子。我们有同窗之谊,他现在落难,
我能力所及,拉他一把,难道还要算计着给多少‘斗米’,不能给‘石米’吗?那成了什么?
”苏晴看着丈夫略显固执的侧脸,知道此刻再多说也无益,
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你的善意,最终收获的是感恩,而不是别的。把握好度,
晏清。”第二天上班,林晏清在公司楼下的吸烟区碰到了周师傅。
老师傅正在那里慢悠悠地卷着烟叶,看到林晏清,憨厚地笑了笑:“林总,早。”“早,
周师傅。”林晏清点头回应。周师傅点燃烟,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
他像是闲聊般开口:“昨天看见您和赵工在说话,赵工后来一个人闷头抽了好久的烟。
”他顿了顿,浑浊却通透的眼睛看了林晏清一眼,“林总您是大好人,对朋友没得说。
不过啊,我这老家伙多句嘴,这人啊,饿的时候给个馒头是恩,
能记一辈子;可要是天天山珍海味地供着,哪天您供不起了,或者换个清淡小菜,
他反倒觉得您亏待了他,要结仇的。”周师傅的话,和苏晴的告诫,像两颗小石子,
投入林晏清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但这点涟漪,
很快就被日常的繁忙和那种“施与”带来的道德满足感所抚平。他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
想着赵建业和他女儿的生活正在自己的帮助下重回正轨,
一种“一切都在变好”的信念再次占据上风。他相信,只要真心付出,总能换来真心。
那些关于“度”的警告,或许适用于庸常的人际,
但不适用于他和他想要拯救的、拥有珍贵同窗之谊的赵建业。他并不知道,
那温暖的“斗米”之恩,正在悄然变质。那足以压垮人性的、“石米”的阴影,
已经在地平线上,露出了它沉默而狰狞的一角。时光如河,看似平静地流淌了半年。
赵建业的生活似乎真的走上了正轨。他住在林晏清助理帮忙找的公寓里,
女儿进入了那所不错的中学,他本人也依旧是“清晏设计”的一名员工。然而,
一些微妙的变化,如同水底暗生的苔藓,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蔓延。赵建业对林晏清的依赖,
开始从经济层面渗透到工作和生活的每一个缝隙。公司里,
他逐渐失去了初来时的那份谨慎与勤勉。一份设计稿反复修改仍达不到客户要求,
当部门主管——一位干练的年轻女性——提出批评时,赵建业不再像最初那样虚心接受,
说:“我之前跟林总讨论过类似的概念……”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拉起林晏清这面大旗,
作为自己工作表现的盾牌。主管将情况汇报给林晏清,语气无奈:“林总,
赵工的能力其实没问题,就是这态度……好像总觉得有您这层关系,可以不受规章约束。
”林晏清揉了揉太阳穴。他理解赵建业的敏感,
便安抚主管:“他可能还没完全适应职场节奏,再多点耐心。稿子的问题,我晚点跟他聊聊。
”他确实找了赵建业,语气比对待其他员工温和得多:“建业,
主管的意见是从项目整体出发,你要多听取。有什么想法,也可以先跟我沟通。
”他本意是安抚,但在赵建业听来,这却是一种默许和偏袒。他更加确信,
自己和别的员工是不同的。生活上也是如此。女儿在学校与同学发生小摩擦,
他第一个电话打给林晏清,询问能否“跟校方打个招呼”,
而不是先联系班主任;家里水管爆了,物业反应稍慢,他直接一个电话追到林晏清这里,
语气焦急,仿佛天塌了下来。林晏清每次都帮他解决了。他像个万能的消防员,
奔波在赵建业生活中不断冒起的小股烟尘之间。起初,他尚有几分“帮人帮到底”的豪情,
但次数多了,一种隐约的疲惫感开始滋生。只是,
这种疲惫被他内心深处那个“不能半途而废”的念头,
以及赵建业那句永远挂在嘴边的“全靠你了,晏清”,给强行压了下去。一天晚上,
林晏清难得准时下班回家,和苏晴一起吃饭。饭桌上,
他又接到赵建业一个关于孩子课外班选择的咨询电话,讲了足有十分钟。挂掉电话,
苏晴放下筷子,看着他,眼神平静却犀利:“晏清,你现在是他的老板、房东、生活顾问,
还是他女儿的代理家长?你似乎忘了,你首先是我的丈夫,是这个家的男主人。
你还有自己的生活。”林晏清有些烦躁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这些都是小事,
他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能帮就帮了。”“小事?”苏晴微微挑眉,
“这些‘小事’正在一点点侵占你所有的个人时间和精力。你有没有发现,
你现在回家的平均时间,比半年前晚了整整一个小时?而且,就算人在家里,
心也常常系在‘赵建业又出了什么状况’上。这不是帮助,晏清,
这更像是一种……共生依赖。他依赖你的解决能力,而你,或许也在依赖他需要你时,
所带来的那种‘被需要感’。”林晏清猛地抬头:“你这话太刻薄了!
我只是在帮一个陷入困境的朋友!”“真正的朋友,应该站在平等的立场上。
”苏晴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自我安慰的气球,“你们现在,
还平等吗?”林晏清哑口无言。他无法反驳,只能闷声道:“吃饭吧。”真正的转折,
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赵建业直接来到了林晏清的家。这是他第一次登门,显得有些拘谨,
但眼神里却有一种以前没有的、近乎理直气壮的东西。苏晴礼貌地给他倒了茶,
便借口去了书房。“晏清,有件事,非得你帮忙不可了。”赵建业搓着手,开门见山。
“你说。”“是孩子上学的事。现在这个初中虽然不错,但最好的那所国际双语初中,
才是真正的顶尖。那边的学区房,我……我看中了一套小的,首付还差五十万。
”他说出这个数字时,语气流畅,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知道的,为了孩子,
我不能让她输在起跑线上。这笔钱……你能不能先借我?我以后一定还!”五十万。
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便是对林晏清而言,这也是一笔需要动用到家庭储备金的款项。
林晏清愣住了。他没想到赵建业的“需求”会升级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大。
他下意识地看向书房紧闭的房门,仿佛能感受到苏晴不赞同的目光。“建业,
这个……”林晏清斟酌着用词,“五十万不是小数目。而且,教育投资固然重要,
但也要量力而行。现在的学校已经很好了……”赵建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