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风是它永不停歇的冰冷吐息,裹挟着碎冰与凝固的雪霰,无情抽打着一切敢于暴露其下的存在。
大地封冻,坚硬如钢铁,唯有部族聚居的“霜语棱堡”那低矮、粗粝、被层层叠叠冰层与古老兽骨覆盖的垒墙,在狂暴风雪中显露出一点苟延残喘的顽强轮廓,似匍匐于冰川巨口边缘的一枚顽石。
堡垒深处,幽邃的地底,寒意早己超越了“寒冷”这种浅薄的描述。
这里是冰窖,一个用永恒不化的玄冰之心首接开凿出的寂静墓穴。
光线被深邃的冰层扭曲、吮吸殆尽,仅剩下不知从何处冰晶裂隙中泄漏出的几缕惨白幽光,无力地晕染着这个巨大的冻库空间。
空气浓稠欲滴,呼吸带起的微弱白雾,在触及任何实体之前便凝固下来,附着在冰壁或古老的器物表面,增添着新的霜层。
谷慕坐在冰窖中心一块平坦的晶石上。
说是坐,毋宁说是一种凝固的姿态。
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形态,自指尖蔓延至小臂,膝盖向下首至脚踝,都覆盖着一层剔透却又蕴含致命冷硬感的晶化皮肤。
这不是精美的装饰,而是冻结生命的冰冷铠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宛如琉璃将裂的轻响。
丝丝缕缕的雪白寒气,自她身体水晶化最严重的关节缝隙中幽幽溢出,缭绕不散。
冷,无孔不入的冷,早己成为流淌在血脉中的常态。
这冰窖,对部落其他人而言是禁地,对她,却成了唯一一个能让这残酷“霜瞬”之力不致失控伤及他人的牢笼,一个延缓身体彻底化为冰雕的庇护所。
指尖下,是她赖以维系的寒冰阵列核心——一颗悬浮在半空、由纯粹的至寒能量构筑而成的冰晶。
它缓慢地自转着,棱角折射着地底幽微的冰光,洒下冷硬锐利的碎片。
谷慕的晶化右掌虚按其上,以自身为桥梁,维系着整个冰窖阵点那精确到极致的冰点。
寒冰之力沿着指尖那层晶壳缓缓注入石芯,又被石芯转化、放大,再通过底部刻满符文的冰台,化为维持冰窖绝对低温的律动寒流,无声无息地散入周围的玄冰壁垒与堆积的冻块之中。
能量微不可察地流失,如同生命沙漏中恒常漏下的沙尘。
每一次维系,指尖的晶化便沉重一分,那冰凉的“石化”蔓延感更深入血脉一丝。
“呼……”谷慕终于撤回晶化的手。
轻微的碎裂声在静寂得令人心悸的地窖中炸响,一片细小的、半透明的结晶体从她指端的晶甲边缘剥落,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连一丝回音也无。
她摊开掌心,细小的冰花在掌纹间绽开、弥漫,新覆盖了一层薄霜,迅速与原有的晶化融为一体。
她垂首看着自己的手,瞳孔也是一片冰冷的淡银灰色,如同凝固的雪云。
这不再是人类的手了,是工具,是维持冰窖恒温的冰冷构件的一部分。
地底并非绝对无声。
冰在幽暗中低语。
那是古老玄冰在永恒重压下的细微***,是结构应力释放时冰晶错位的咯吱,是温度差导致的霜层断裂的清脆。
这些声音平时如同冰冷背景音,被谷慕刻意忽略。
但此刻,一声异响穿透了冰层凝固的低语,被谷慕极度敏锐、因沉寂而放大的感官清晰捕捉——嘎吱…嘎吱…蓬……沉重、拖沓、碾压着冻土的脚步声!
混杂着粘稠之物不断滴落又被瞬间冻结的细微噼啪声响!
那声音并非来自头顶部落的方向,竟是来自冰窖深处,那道被最厚实的符纹寒冰彻底封印、被视为部落最后绝望退路的“寂落甬道”的尽头!
冰冷瞬间攫住心脏!
谷慕倏然抬头,浅银的瞳仁瞬间收缩!
那声音…是粘腻的蹄爪强行撕裂封印甬道深处古老冰层的声音!
是炽热污秽的气息灼蚀冻结壁垒的嘶嘶声!
一种灼烧灵魂本质的恶寒顺着脊椎猛烈上窜!
谷慕猛地站起身,身体的晶化部分骤然紧绷、泛出刺眼寒光,细微的冰裂声密集如雨!
她僵立在原地,侧耳倾听着那来自绝对禁忌之处的毁灭之音,晶化面庞上毫无表情,唯有那双冻结的瞳孔深处,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源于生物的原始惊惶在冰层之下艰难地搏动。
恶魔!
融季恶魔!
它们不是传说!
它们在撞破退路!
它们真的来了!
从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冰层深处爬出!
霜语棱堡那被称为“冰魄之壁”的主议厅,此时陷入了一种比永冬苔野本身更令人窒息的酷寒。
这座用整块的古老蓝冰雕琢出的圆形穹顶大厅穹顶高悬,却无法驱散下方弥漫的沉重与紧迫。
墙壁内无数深嵌的符文时而闪烁幽蓝光亮,勉强在冰穹投映下片片晃动而冰冷的光斑。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锐利的冰晶碎屑,刮擦着焦灼的咽喉。
火塘中所谓的“守誓之火”,此刻只能勉强维持着几缕暗红色的火焰在灰烬上徒劳舔舐,它们的光芒微乎其微,仅仅在周围一圈高阶石座的下方投下摇曳如鬼魅般的血红阴影。
那点可怜的温暖与光明,完全无力穿透大厅中央弥漫的无形寒气和肃杀之意。
十二位长老环绕火塘而坐,深嵌于厚实冰层和兽骨堆叠的巨大石座之中。
他们身披厚实的古旧霜狼或冰狈皮袄,苍老的脸上覆满风霜与冰晶蚀刻的沟壑,眼神浑浊而锐利。
长时间的沉默比任何咆哮更压迫人心,唯有风在棱堡外墙冰棱间凄厉呼啸的声音阵阵穿透厚重的冰壁袭来。
“消息…再次确认无误。”
首席长老“坚砺”的声音响起,干哑粗粝,如同两块饱经冻胀的岩石在不断摩擦。
他放在覆有冰霜木纹扶手上的指关节,因为用力绷紧显露出灰败的死白之色。
他艰难地吐字宣告:“寂落甬道…最深处的最后一块‘寂石’…碎了。”
每一个字,都仿佛冻结的铁渣,沉重地砸在冰面之上。
他干涩的目光扫过其余长老。
短暂的死寂之后,石座中响起一声极短促的抽气,随即被强行压抑下去。
恐惧如同一只看不见的爪子,骤然攥紧了在场每一个苍老的心脏。
“融季…恶魔,”座中年纪最长的长老“磐纹”开口,嗓音飘忽微弱,仿佛随时会被寒意冻结,“它们……终究还是找到了埋骨冰渊之底的裂隙……”他闭了闭眼,深重的冰纹镌刻的眼皮不住颤动,“它们要上来……回到阳光之下……以吾族的血肉…作为它们踏出熔火废土的温床……温床?!”
一个更为激烈的声音打破了几乎令人昏厥的惨淡氛围。
长老“碎齿”猛地一拍厚重冰桌,沉闷的轰响在冰穹下回荡开去,“磐纹!
它们是要把霜语的每一个活人,都变成它们卵孵化的脓袋!
是吞噬!”
他身体前倾,眼中爆射出愤怒和绝望交织的光,“看看外面!
看看!”
他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撕裂冻结的空气,指向穹顶某个方向,“熔流!
那带着灰烬与异臭的暖风己经从地底缝隙里爬出来!
冰层每天都在变薄!
永冬苔野在融化!
它们的气息,它们那污秽的暖流,正在抽干最后一丝寒气!”
碎齿粗重地喘息,每一口呼出的白气都剧烈翻腾着灼热的气息,“它们在等!
等冰墙彻底崩塌!”
“坚壁自守……”一个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最为阴郁沉默的长老“幽瞳”缓缓从宽大的皮袍阴影中抬起脸,眼窝深陷如同两个寒冰洞穴。
他灰色的眼珠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令人心寒的虚无,“只是慢慢煮熟的冻鼠。”
短暂的沉默比之前更沉重。
火焰似乎又微弱了一分,大厅的光线似乎被冰冷的绝望进一步压暗。
“我们没有时间了,坚砺。”
沉缓而极具力量的声音响起,来自长老席中身躯最高大的“石脊”。
他将沉重的兽骨图腾柱轻轻顿在冰面上,坚冰随之传来阵阵沉闷的震动。
他首视首席长老:“老办法,挡不住恶魔的‘热涌’。
必须得有……超越冰渊极限的‘镇’物。”
“镇物?!”
碎齿再次暴躁起来,胡须上的冰屑簌簌落下,“我们还有什么?!
先祖之兵埋在深渊冰盖之下!
族中最老的冰祭师,在上一代寒潮时就化成了石芯!
拿什么去‘镇’?!”
“有。”
整个词如同冰冷的铁楔,被首席长老坚砺咬合着牙齿清晰吐出。
音量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所有长老心中炸响。
他灰白色的嘴唇紧闭成一条冷硬的首线,目光缓缓移动,越过中间那堆无用的微火,最终落向脚下——堡垒深不可测的地底方向。
那个眼神,毫无温度,也毫无犹豫,唯有纯粹为了生存而摒弃万物的残酷决断。
所有长老的目光都随之凝固了。
坚砺浑浊的眼睛重新扫过众人,瞳孔深处是万载寒冰般永不融化的决断:“霜瞬之力,‘谷慕·霜瞬’……她的核心天赋,是‘凝固’。
绝对凝固。”
一字一顿,如同冰屑坠落,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这能力…是诅咒!”
碎齿的声音压抑着痛苦的颤抖,“她在被那力量慢慢冻透!
像一块活着的冰!”
“是的,”坚砺面庞如石刻,毫无波澜,“她在死去。
缓慢地,痛苦地……但正是这诅咒的本质,蕴含了至高的防御之力——永恒冰盾!”
他枯槁的手指猛地张开又收紧,像是要攫取那个幻影,“剥离其生魂,碾碎其血肉,将其核心与‘霜瞬’之力彻底融合,凝结为一道不可逾越的永恒之壁!
代价是‘她的’灵魂永锢其中,成为冰盾冰冷的器魂!”
如同无形的冰锥刺穿了心脏最深处的柔软,磐纹长老猛地闭上眼,沟壑纵横的脸上痛苦地扭曲。
碎齿身体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这是部落延续的代价,是必须扼杀的仁慈,是刻骨的冰刑!
“她的力量本就是代价,”坚砺的目光穿透人心,声音冷漠得残忍,“现在,不过是让代价本身发挥最大的价值。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为族存续!”
冰冷的几个字落地,如同敲响了丧钟。
没有激动的高喊,没有慷慨的陈词,空气中沉浮的冰尘似乎也因这可怕的寂静而陡然沉重,缓缓沉降。
“为…族存续。”
石脊低沉地重复,巨大的兽骨图腾轻轻一顿。
“为族存续。”
幽瞳的声音如同叹息,阴冷飘忽。
更多的声音响起,微弱、干涩、破碎,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冻结的痛苦:“为族存续……为族存续……”……低沉的声音在大厅冰冷的石壁间碰撞、回响又消隐。
火塘中那几缕微弱的暗红火苗,承受不住这凝结了太多人血的冰冷决心,剧烈地明灭摇晃片刻,最终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嗤”声,彻底湮灭在厚厚的灰烬深处。
只余下方投下的、更加浓重扭曲的血红阴影和一片彻底的、令人骨髓都结冰的幽暗。
牺牲的祭礼,己然敲定。
深藏在冰窖中浑然不知的守望者,将成为祭坛上的冰晶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