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嘎!”
一阵尖锐而陌生的怪叫,混杂着浓重的、仿佛野兽般的喘息声,强行将嬴政的意识从一片沉重的黑暗中拽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骊山地宫永恒的黑暗,也不是他想象中仙气缭绕的仙境,而是一张凑得极近、黝黑粗糙、毛发旺盛的大脸。
这张脸的主人,正咧着一口黄黑色的牙齿,唾沫横飞地对着他咆哮着意义不明的音节。
一股混合着生肉腥臊、泥土和汗液的、难以形容的浓烈气味,首冲嬴政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放肆!”
嬴政下意识地厉声呵斥,帝王威严尽显。
然而,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却是一连串干涩嘶哑、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怪异声音:“呃……啊……嗬……”他愣住了。
那张大脸的主人也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更加夸张的、近乎嘲讽的表情,回头对着身后的人群又是一阵“呜哩哇啦”,引得一阵哄笑。
嬴政强忍着头部传来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迅速环视西周。
他正躺在一片潮湿的、铺着干草和不知名兽皮的土地上。
周围是一群男男女女,无一例外都皮肤黝黑,头发乱如蓬草,身上仅围着简陋的、未经鞣制的兽皮,关键部位若隐若现。
他们手持着粗糙的石斧、木矛,好奇、麻木或带着些许恶意地打量着他。
放眼望去,是参天的古木,枝叶遮天蔽日,阳光只能透过缝隙投下斑驳的光点。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腐烂和野兽粪便的气息。
不远处,是一个用泥土、木头和巨大树叶胡乱搭建起来的窝棚群落,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是一堆勉强能遮风避雨的原始巢穴。
“此地……是何处?”
嬴政心中巨震,“蛮夷之所?
南越瘴疠之地?
亦或是……幽冥鬼域?”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感觉浑身酸痛无比,这具身体虚弱得超乎想象,远比他晚年那被丹药掏空的身体更加不堪。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新鲜的擦伤,皮肤粗糙黝黑,但依稀能看出属于一个年轻的躯体。
这不是他的身体!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沙丘平台,第五次东巡,病重……意识消散……然后,便是这片蛮荒之地!
“陛下……龙驭上宾……”赵高那带着哭腔却又隐含一丝诡异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赵高!
李斯!”
嬴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但旋即被更深的困惑取代。
即便赵高李斯篡改遗诏,扶苏被害,他嬴政的遗体也理应葬入骊山陵墓,何以会出现在这茹毛饮血之地?
还变成了一个……野人?!
就在这时,一个格外雄壮、胸口有着一道狰狞疤痕的原始人壮汉,提着一把明显比其他石斧更精致一些的石斧,走到他面前,用斧头指向旁边一堆血淋淋、带着不少毛发的肉块,又指了指嬴政,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吃!”
那肉块颜色深红,似乎只是被随意切割下来,上面甚至还沾着泥土和草屑,血腥味扑鼻。
没有火烤的痕迹,完全是生食!
嬴政的胃部再次剧烈抽搐起来。
他,嬴政,扫灭六国,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千古一帝,竟然要被逼着吃这等污秽之物?!
他冷冷地瞥了那壮汉一眼,即便身体虚弱,那属于帝王的眼神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
壮汉被这眼神看得一怔,似乎从未在部落任何人眼中见过如此神情,那不像是在看一个同类,更像是在俯瞰一只蝼蚁。
壮汉有些恼怒,但似乎又顾忌着什么,没有进一步逼迫,只是不满地哼了一声,将石斧重重顿在地上,溅起些许泥土。
这时,一个身材相对瘦小,眼神却颇为灵动的年轻野人,小心翼翼地捧来半个掏空了的、坚硬的果壳,里面盛着些许浑浊的清水,递到嬴政面前,脸上带着一丝讨好和畏惧。
口渴战胜了尊严。
嬴政接过果壳,忍着那浑浊的色泽和淡淡的土腥味,小口啜饮起来。
水的清凉稍稍缓解了喉咙的干痛,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他必须弄清楚现状。
他尝试着回忆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碎片。
头痛欲裂中,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追逐猎物,从高处摔落,被同伴抬回……这个部落被称为“岩洞部落”,因为他(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沉默寡言且身体不算最强壮,似乎有个名字发音类似“岩”。
而那个给他送水的年轻野人,好像叫“爪”,意思是动作灵活像猴子的爪子。
那个逼他吃生肉的壮汉,是部落里最强大的战士之一,名叫“骨”,据说能空手折断野兽的骨头。
至于语言……嬴政仔细分辨着他们的交谈,那完全是一种基于最简单音节和本能呼喊的原始语言,词汇贫乏得令人发指,几乎没有抽象概念。
正当嬴政试图理清头绪时,人群忽然一阵骚动,纷纷向两边让开。
一个脸上涂满红白相间诡异花纹,头上插着各种彩色羽毛和兽牙,身形佝偻的老者,在一个年轻女子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过来。
他手中握着一根缠绕着蛇皮和羽毛的木杖,眼神浑浊却透着精明与审视。
周围的人,包括壮汉“骨”,都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巫医!
“幽”!
嬴政立刻从“岩”的记忆碎片中找到了这个身影。
他是部落的精神领袖,负责与“神灵”沟通,解读征兆,掌握着简单的草药知识,权力甚至在部落首领之上。
巫医“幽”走到嬴政面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然后用木杖指向天空,又指向森林,发出了一连串悠长而诡异的吟唱,似乎在举行某种仪式。
吟唱完毕,他猛地将木杖指向嬴政,对周围的族人厉声说了几句话。
虽然听不懂全部,但嬴政从他那充满敌意的眼神和周围人瞬间变得警惕、甚至带上一丝恐惧的目光中,明白了大意:这个“岩”从高处摔下没死,是被邪灵附身了!
他带来了不祥!
“荒谬!”
嬴政心中冷笑。
装神弄鬼,此等伎俩,他早在处理方士卢生、侯生时就见识过了。
无非是排除异己,巩固权位的手段罢了。
果然,巫医“幽”的话引起了恐慌。
一些人开始对着嬴政指指点点,眼神变得排斥。
壮汉“骨”更是握紧了石斧,似乎只要巫医一声令下,就要将这个“邪灵”剁碎。
就在这时,搀扶着巫医的那个年轻女子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像其他女性那般尖细,带着一丝沉稳。
她指着嬴政身上几处明显的摔伤,又指了指旁边一些晒干的草药,对巫医说了几句。
嬴政看向这个女子。
她同样皮肤微黑,但面容轮廓清晰,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身材矫健,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
她身上围着的豹皮显然经过更好的处理,显示出她不同的地位。
她是部落首领的女儿,“月”,也是部落里最出色的女猎人之一。
她在为他说话?
嬴政有些意外。
从“岩”的记忆里,他知道“月”是部落里许多年轻男子倾慕的对象,但原主“岩”性格懦弱,从不敢接近。
巫医“幽”对“月”的介入似乎有些不悦,但“月”在部落中显然也颇有威望。
两人争执了几句,最终,巫医阴沉地看了嬴政一眼,用木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将嬴政圈在里面,又叽里咕噜念诵了一番,意思是暂时将他隔离观察,若再有异动,便执行火刑或驱逐。
人群在巫医的带领下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半大的孩子,隔着一段距离,既害怕又好奇地打量着被“圈禁”的嬴政。
“月”在离开前,回头看了嬴政一眼,眼神复杂,有疑惑,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嬴政无视了那些孩子的目光,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仰望着被茂密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缝隙,给这片蛮荒之地染上一抹凄艳的红色。
“邪灵附身?”
嬴政低声自语,这次,他努力控制着喉咙,发出了一个清晰的、属于他自己的、带着无尽嘲讽与冰冷的声音,“呵……”想他嬴政,十三岁继承王位,二十二岁亲政,平定嫪毐之乱,罢免吕不韦,用时十年,横扫六合,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
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修筑长城,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他的一生,便是征服与创造的一生!
如今,竟在这蒙昧未开的原始部落,被一个装神弄鬼的老骗子,指认为“邪灵”?
荒谬!
可笑!
可悲!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 mixed with 着无与伦比的骄傲和身处绝境的冰冷,在他胸中升腾、凝聚。
他看着那些围着兽皮、手持石斧、如同野兽般生存的“族人”,看着那简陋肮脏的窝棚,看着那血淋淋的生肉,看着巫医离开的方向……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困惑、愤怒,逐渐变得深邃,变得锐利,变得如同他扫灭六国时那般,充满了掌控一切的野心与冷酷。
“寡人,乃始皇嬴政!”
他在心中,对着这片苍茫的原始森林,对着这个蒙昧的岩洞部落,发出了无声的宣告。
“尔等视朕为邪灵?
殊不知,朕,即是尔等未来之神!”
“这蛮荒之地,便是寡人的又一个天下。”
“茹毛饮血?
构木为巢?
狩猎靠运气?
生存靠巫祝?”
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桀骜的弧度。
“便让朕,来教教你们,何为……文明!”
夜色,渐渐笼罩了森林。
远处,传来了阵阵狼嚎与其他不知名野兽的嘶吼。
被圈禁在岩石下的嬴政,眼神却比这原始的黑夜,更加幽深。
他该如何在这语言不通、危机西伏、被视为异类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他该如何利用这具虚弱的身体和超越时代数千年的智慧,打破眼前的困局?
巫医的敌意,战士的蛮力,部落的愚昧……这一切,都将成为他,始皇帝,在这片崭新天地间,点燃文明之火的第一堆薪柴。
而第一步,或许,该从脚下这摊令人作呕的生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