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被执念驱动的空壳。
鹅场早己无心打理,变卖了一半的种鹅和所有能换钱的物什,凑出了一笔微薄的路费。
她翻箱倒柜,找出了两个儿子周岁时拍的一寸照——照片上,奕凡虎头虎脑地笑着,云凡懵懂地睁着大眼睛。
她紧紧攥着照片,仿佛攥着最后的希望。
她带着六岁的吕顾凡,背着一个巨大的、洗得发白的行囊,里面塞满了寻人启事和几件换洗衣服。
在镇上的打印店,她将那一寸照扫描、放大,精心排版。
纸张顶端是触目惊心的“寻子”两个大字,下面并排贴着奕凡和云凡的照片,旁边详细写着他们的姓名、年龄、身高特征、失踪时穿的衣物,以及她的联系方式。
最下面,是一行用加粗字体泣血写就的悬赏:“提供有效线索者,酬金X万元(这几乎是她全部的家当和预估的悬赏)”。
2006年8月底, 母子俩踏上了漫漫寻亲路。
第一站是邻县的汽车站、集市。
赵美芝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逢人便递上传单,声音因反复诉说而沙哑:“您好,请问有没有见过这两个孩子?
我的儿子……他们不见了……” 她弯腰鞠躬,一遍又一遍。
小顾凡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角,学着母亲的样子,用稚嫩的声音怯生生地向路人哀求:“叔叔阿姨,帮我找找弟弟……”他们的足迹很快超出了本省。
火车站的候车厅、长途汽车站的厕所门口、城市的天桥下、农村的集市角落……都成了他们临时的栖身之所。
赵美芝买最便宜的硬座票,甚至逃票;住五块钱一晚的大通铺,或者干脆在车站长椅上和衣而卧。
她啃着干馒头,把稍微有营养的东西都留给正在长身体的顾凡。
日子在希望和绝望的剧烈摇摆中飞速流逝。
一年、两年、三年……他们根据一些模糊的、甚至荒诞的线索,辗转于全国各地。
去过繁华的都市,在霓虹闪烁的街头散发传单,被城管驱赶;深入过偏远的山村,沿着崎岖山路徒步前行,向田间地头劳作的农民打听;也曾到过传说中拐卖儿童猖獗的地区,冒着风险暗中探查,一次次心惊肉跳,又一次次失望而归。
旅途的风霜深刻改变了他们。
赵美芝曾经清秀的脸庞爬满了细纹和风霜,鬓角早早生出了白发,眼神时而因一点微弱的线索而燃起骇人的光亮,时而又因希望的破灭而陷入死灰般的空洞。
但她脊梁始终挺首,那是一种被巨大苦难淬炼出的、近乎偏执的坚韧。
吕顾凡在流浪中飞速成长。
他从一个需要母亲保护的孩子,逐渐变成了母亲的依靠。
他学会了看地图、记路线、和形形***的人打交道,甚至在母亲因悲伤和疲惫病倒时,笨拙地照顾她。
他的性格愈发沉默内敛,眼神里有着远超年龄的沧桑和沉重。
那份深埋心底的、对于弟弟丢失的自责,从未消散,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化作了更为巨大的寻找动力和无形压力。
他学习的时间很少,但母亲只要有机会,还是会拿出旧课本教他,知识成了灰暗生活中唯一一丝稳定的微光。
十年弹指而过(2016年)。
曾经的微薄积蓄早己耗尽。
赵美芝开始打零工,洗碗、搬运、发传单,挣到一点钱就立刻投入寻找。
她变得更加憔悴,身体也因为长期劳累和营养不良而垮了下来,时常咳嗽不止。
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像风中残烛。
万般无奈之下,她想起了那个早己决裂的家。
那是一根她最不愿触碰、却也可能是最后的稻草。
她带着16岁的吕顾凡,历经周折,回到了那座熟悉的江南小城。
站在赵家气派的别墅铁门外,恍如隔世。
按下门铃后,开门的是她母亲严桦琼。
十年过去,严桦琼保养得宜,穿着真丝家居服,只是眼神里的冷漠和势利更胜往昔。
她看到门外站着的、如同乞丐般的女儿和外孙,先是惊愕,随即脸上迅速堆满了嫌恶。
“哟?
这不是我们赵家当年铁了心要跟穷小子跑的大小姐吗?”
严桦琼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她们进去的意思,语气刻薄至极,“怎么混成这副鬼样子了?
回来讨饭了?”
赵美芝浑身颤抖,耻辱感几乎将她淹没。
但为了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她压下所有的骄傲,声音干涩地哀求:“妈……求求你……帮帮我……孩子们丢了……我找了十年……实在没办法了……关我什么事?”
严桦琼打断她,声音尖锐,“那是你的野种,是死是活都是你的报应!
当年让你扔了你不听,现在想起求娘家了?
滚!
别脏了我家的地!”
这时,赵美芝的父亲赵知行闻声走出来,他老了些,威严依旧,但眼神里只有彻底的冰冷和不耐烦:“灵芝,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赵家的脸早就让你丢尽了。
你现在这样,更不可能帮你了。
走吧,以后别再登门。”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名牌运动服、抱着最新款游戏机的胖胖少年——约莫十一二岁——从屋里好奇地探出头来:“奶奶,谁啊?
要饭的吗?
好臭啊!”
严桦琼立刻换上一副宠溺至极的表情,转身柔声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出来了,别吓着。
星野乖,快回屋去,奶奶给你拿点心。”
那是她的宝贝孙子,赵美芝的弟弟——赵星野。
这一刻,赵美芝全都明白了。
原来父母所有的宠爱和资源,早己全部倾注在这个新儿子身上。
她和她的孩子们,在父母心中,早己是毫不相干的污点和耻辱。
亲情梦碎,血肉无情,原来可以凉薄至此。
她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了,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吕顾凡赶紧扶住母亲,少年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仇恨而倔强的目光瞪着眼前所谓的外公外婆。
就在她们被无情驱赶,心如死灰地转身离开时,一个身影悄悄从侧门追了出来。
是赵美芝的姨母,她母亲的小妹。
她眼中含着泪,迅速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赵美芝手里,低声道:“灵芝……苦了你了……快拿着,带着孩子走吧,好好活着……别再回来了……”赵美芝的眼泪终于决堤,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推着顾凡:“凡凡,快……快给姨姥姥磕头!”
吕顾凡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姨母抹着眼泪,连连摆手:“快起来,好孩子……快走吧……” 说完,便匆匆转身回去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笔钱,如同雪中送炭,支撑着母子俩又寻找了两年。
但赵美芝的身心早己油尽灯枯。
长年的忧思、奔波、屈辱和一次次希望的破灭,彻底拖垮了她。
2018年初夏, 在一个租来的、家徒西壁的简陋小屋里,赵美芝病倒了,一病不起。
她咳嗽得厉害,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气息微弱。
17岁的吕顾凡(虚岁)守在她的病床前,握着母亲枯槁的手,眼泪无声地流淌。
“凡凡……”赵美芝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却努力聚焦在儿子脸上,“妈妈……不行了……妈!
你别胡说!
你会好起来的!”
吕顾凡的声音带着哭腔,慌乱无措。
赵美芝用力喘了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儿子的手,眼中爆发出惊人的、最后的执念之光,断断续续地嘱咐:“儿子……答应妈妈……一定要……找到你弟弟……奕凡……云凡……一个……都不能少……带他们……回家……妈妈……相信你……一定……会的……”吕顾凡心如刀割,泪如雨下,重重点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妈!
我答应你!
我一定找到弟弟!
一个都不会少!
我带他们回家!
你撑住啊妈!”
赵美芝听着儿子的承诺,嘴角似乎想努力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眼神却慢慢涣散,最终,那支撑了她十二年的执念之光,熄灭了。
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妈——!
妈妈——!”
吕顾凡扑倒在母亲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巨大的悲伤和无助感几乎将他吞噬。
窗外的天空,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人间至痛,原本晴朗的天气骤然变色,乌云汇聚,倾盆大雨轰然而下,雨点猛烈敲打着窗棂,仿佛天地同悲。
雨后初晴,吕顾凡用姨母资助剩下的最后一点钱,为母亲置办了一口薄棺。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送母亲回家。
他带着母亲的骨灰,历经波折,回到了父亲吕卜伟的家乡,那个他们小家梦想开始的地方。
他将母亲安葬在了父亲的坟旁,让他们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墓碑上,并排刻着父母的名字。
他在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爸,妈,你们放心。”
17岁的少年站起身,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却前所未有地坚定和成熟。
生活的磨难和母亲临终的重托,让他一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真正长大了。
他背上行囊,里面依旧装着那两份早己泛黄、磨损了边角的寻人启事。
他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的安息之地,然后毅然转身,再次踏上了那条看不到尽头的寻亲之路。
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了,但他的肩膀上,扛着的是父母的遗愿、家族的承诺,以及血脉深处无法割舍的引力。
他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孤独,却充满了坚韧不拔的力量。
他的故事,远未结束。
寻找,将成为他青春的注脚,乃至一生的使命。
……